光宗耀明 第221节

  巨舰一路出了这海河,如今算是入海了。

  常庆安十分紧张。作为遮洋行的行首,他对船还是有信心的,但是对天气可没信心。

  入了海,若起了风浪,虽说不至于出什么祸事,但惊驾了就不美。

  哪怕只是从海河入海口出去之后就转往南面,沿着海岸线泊入天津海防营军港所在的那个海湾。

  这段路稍微有一点距离,毕竟海河还在带着泥沙流入大海,海岸其实缓慢地向着外面推。三角洲一带,浅岸不便修筑码头。

  但当年津辽水师既然能在此整备出征,自然有合适旧地。

  到了这军港,“龙舟”上从遮洋行调来的经验最丰富的水手们操纵着这巨舰靠泊到了码头上,常庆安才松了一口气。

  岸上,王承勋率人在那里行大礼。

  朱常洛让他们起身之后,转头看了看这艘“龙舟”,然后就对王承勋说道:“这艘座舰,此刻开始就交予你们了。接下来这几个月,你都留在这边。军工园那边产的新炮,朕已经令他们启运。待运到装好,你将它驶去山海关外,七月中旬之前要到。”

  “臣领旨!”

  陈璘已老,水战将才后继无人。王承勋这个并无战功的人来做左军左都督,皇帝的意思其实已经颇为明显。

  前三年漕军在如何运粮一事上耗费精力颇多,后三年王承勋的精力一直更多地放在了左军都督府的事情上。

  严格来说,辽东、山东、南直隶沿海诸府和浙江的军务不需要他太操心,但在护漕水军设上中下三路和重新选编天津海防营的过程里,王承勋正在筹建着皇帝和枢密院所说的北洋舰队。

  天津海防营只是底子,大沽也不是最理想的军港。

  总要有开始。

  朱常洛先到这里打个转再去遮洋行船厂,就是为王承勋壮壮声势,也让天津海防营整编成为北洋舰队的过程里更具信心。

  已经向海防道官员们传令,等回到京城之后,这北洋舰队该正式浮出水面了。

  没什么好说的,在这里无非召见将官、好生勉励。

  停留的时间不长,一切还只是开始。像当初的津辽水师一样仓促捏合起来容易,将来还是要通过实战锤炼。

  又从这里到了大沽集镇外,河间府知府等地方官都已经到了。

  今夜驻跸于此,提前给他们打好预防针:河间府尤其是静海县,要准备迎接像万历二十五年津辽水师整备那样的工作。

  对他们来说,既是喜讯,又是累活。

  至此,皇帝这次出巡京郊近地的目的已经十分明显:整军备战。

  次日遮洋行船厂内,朱常洛率领枢密院众臣如同在军工园一样先看。

  北京那边,礼部尚书陈荐恐怕刚刚接到旨意启程,御书房和施政院的二相还没开始推选,但总督政务大臣已经变成了一个极烫手的位置。

  歇息了才六年,大明又要进入战时模式了吗?

  不少人暗示科道言官们该出面准备劝谏劝谏,但沈鲤已经在那次与皇帝夜谈之后想通了,他如今反复约谈着言官们:想议论政务可以,上奏本。鉴察院题本,只能是针对具体官员在具体事务当中的得失利害。

  但吊诡的是,这样的舆论并不炽烈,并没有以往那种十分反对启战的刚直。

  王锡爵还在京城,他儿子王衡如今升了礼部主客司郎中。

  “父亲,朝野暗流涌动。儿子在主客司,过两个月也要伴驾去遵化,那时……”

  再过一段时间,皇帝再离京城之前兴许就该把重臣空缺都廷推选好了。再回京城时,王锡爵恐怕已经启程回乡。

  “暗流涌动?”王锡爵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陛下行程所至,圣意是已经让朝堂都揣摩出来了。接下来,能不能主战,愿不愿遵圣意而行事,才是能不能往上走一步的关键。至于你,何必担心将来?”

  “若战事不利,朝野官绅……”

  “陛下有宏图大愿,泰昌一朝岂会一直太平无战?外战是战,内战也是战!到底是内忧外患一同宣泄出来,还是外能服蛮夷、内能止干戈,谁聪明谁会犯蠢罪的时候到了。你只记住一点,陛下允你去主客司,正是酬为父数年辛劳。”

  “……儿子不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王锡爵笑了起来,“方侍郎说,遣使出边墙的事,你办得很利落,所选的人,这就好。”

  王锡爵已经看透了。

  这么多人各有各的想法,好像中枢一房四院格局已定一样。

  皇帝显得想要打仗,不过阳谋罢了。

  让自己如在泥沼、有一些政务推行不力的那些力量,到底敢不敢趁这机会做点什么?

  王锡爵倒想在卸下重担之后多活几年,看一看这结局。

  总之,这次之后,应该局面大新了。

  大战当前,国战之时,多好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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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传统大明与革新皇帝

  “抚台……不,大天官,您怎么就去做大天官了啊!”

  在大明西南群山之中,四月底的平溪驿今天人满为患。

  除了平溪驿所在的思州府大小官员,贵州抚按、贵州三司官员、毗邻思州府的镇远、石阡、铜仁三府知府都来送陈荐入京赴任。

  说话的却是右军都督府右都督,喜进彰勇侯的刘綎。

  贵州官员们古怪地看着刘綎。

  他们来送陈荐,是因为陈荐要去做吏部尚书。

  彰勇侯反倒很不愿陈荐去做这大天官一般,会不会说话?

  如今刘綎以右军右都督的身份统管着云南、广西、贵州、四川四省的都司、行都司,难道是不希望陈荐离开西南?他想做什么?

  平溪驿既有水驿,也有陆驿。从河南郑州开始,经南阳、襄阳、荆州、常德、辰州、沅州就到了这里。再往前经清浪、镇远、偏桥、青平、平越、新添、龙里、贵州驿、咸清、平坝、普利、安庄、普安,就能抵达云南的南宁驿,最终一站到达昆明的滇阳驿。

  这是大明陆上干线之一。

  但从镇远府开始,经阳河到沅江,再入洞庭湖到长江,后面的路程就可以走水路了。

  陈荐先对着众官连连作揖:“诸位,播州新平,府州大改,诸位还有许多公务要用心。盛情难却,既已送到这黔湘交界之地,还请早些返衙吧。”

  当着新任大天官的面,丢下公务不管来献殷勤,后面陈荐考虑他们的升迁事宜时该怎么想?是承他们美意,还是玩忽职守?

  但做官就是人情世故,贵州上下官员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你看彰勇侯不是一样从昆明一路护送过来了吗?有这个必要?

  反正驿站如今都归枢密院管,枢密院在西南最大的官都这么做,其他人不以为不妥。

  传统嘛。

  于是才有今日这平溪驿内外的热闹非凡。

  陈荐坚持劝离了他们之后,无奈地看着刘綎。

  到这时才回他的话:“既进封你为侯爵,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就算我去任兵部尚书,难道就好奏请陛下和枢密使调你去别处?”

  “年年处处都有人反啊!”刘綎愁眉苦脸,“还以为播州既平,大小土司应当谨小慎微才是。结果才只在播州一带改土归流,四川、贵州、云南不知多少土司蠢蠢欲动。大天官,我只是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粗,宁愿与外敌厮杀,实在不擅处理这些麻烦。”

  播州原属四川。播州之役后,那边改土归流,贵州拿了原属播州的一些地方并入了平越军民府,还有其他一些变动。

  虽然平播有功的秦良玉一家成了天子亲兵,但改土归流的影响还是存在的。

  当今天子锐意进取,西南着实有不少土司担心将来全面改土归流,失了祖传世袭基业。

  刘綎咬牙说道:“大天官看看黔国公一家!但有小叛乱,剿也不是,不剿也不是!隆庆三年罢了朝弼公爷之爵,如今其子其孙都战战兢兢!”

  他说的是如今担任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总兵官的沐叡的祖父沐朝弼。

  嘉靖三十年,元江府土司那鉴反叛,沐朝弼讨伐平之;嘉靖四十四年讨擒叛蛮阿方,隆庆元年平武定州凤继祖。

  应该说黔国公一脉到了沐朝弼时,算是又出了一个能领兵作战的后人。就算这不少战果都是“霸凌”弱小,总归不是纨绔吧?

  陈荐闻言肃然道:“彰勇侯!朝弼公骄纵横行,私德不修,藏匿逃犯,乃至于用调兵火符遣人入京刺探朝廷虚实!你这是说先帝和太岳公待黔国公府太苛刻?”

  刘綎看着严厉的他,过了一会才讪讪道:“就是说嘛,我呆在西南不好,没那么多弯弯肠子……”

  在他看来,黔国公一脉是挺尴尬的。如果要永镇西南,就免不了掌握一部分军力,辛勤地为大明镇住各地土司。出个有才干的后代就不容易了,又要求这个有才干的后代德行俱佳、忠顺得体,那就更难了。

  沐朝弼当然有他的罪过和私人原因,但沐朝弼被夺爵幽禁到南京至死,结果就是他儿子害怕得不行。

  沐昌祚在万历元年从征擒拿叛乱蛮族罗思,万历十一年讨伐岳凤,讨平罗雄蛮,又在那时的明缅纷争中与刘綎等将一起击退缅兵。

  刘綎对沐昌祚也颇为敬重,但沐昌祚万历二十三年就称病让他儿子沐叡袭爵。

  刘綎还以为沐昌祚是真病重,结果担任右军右都督在昆明见过他之后,才发现他身子骨硬朗得很。

  如今沐叡更是啥事都不敢管。皇帝让勋戚参与昌明号,这件事沐叡则踊跃非常,大有以后就做个富贵勋爵以安朝廷之心的意思。

  刘綎做这个右军右都督,除了又打了一次缅兵极为痛快之外,其余时候都在云南等地疲于奔命。

  西南土司以云南为多,在这里没有黔国公帮忙,他除了纯粹靠武力震慑,难免要费很多口舌。

  这些口舌,过去大多是陈荐这个巡抚帮忙。如果有黔国公帮忙,兴许省事得多。

  现在陈荐要走了,刘綎这才十分不舍。

  他已经进封为侯,眼看沐昌祚不念昔日同袍旧情,难免想着以沐昌祚的能耐大概是看透了。

  所以如果自己在西南做右都督的时间太长了,将来是不是一样会被猜忌忠顺?

  “这事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陈荐安慰着他,“入京面圣谢恩时,我自会呈禀西南如今弊病。你莫要想得太深,以你脾性,我都不担心你拥兵自重,何况陛下和枢密院?”

  “……”

  刘綎无语地看着他:这到底是夸奖,还是调侃贬损?

  “你千里送我,恐怕枢密院内军纪都察署免不了要参劾你几句,赶紧回去吧。”陈荐叹了一口气,“明日起我就坐船入湖广,是帮我寻的普通民船吧?”

  陈荐实在不想湖广之后的一路上仍旧这般。

  “……这点小事,以我堂堂右军右都督还是能办好的。”

  “那就速速回去吧!”

  

  陈荐从昆明到这里的速度并不慢。虽然他已经六十三了,但身体一直很好。奔波于这云南群山之间,没个好身体、不能骑马怎么搞好工作?

  三月底的旨意在四月中旬快马急递到了昆明,毕竟朝堂诸公都等着他这个吏部尚书快些到任,好赶紧把那几个重量位置的人选定下来。

  接到旨意后,他也知道轻重。交待了一些工作之后就骑马启程,刘綎是闻讯赶来护送他的,只带了标兵十余骑。

  但就是他带着人来护送坏了事,到了贵州这边就惊动了贵州上下官员,毕竟太惹眼了。

  既然明知道朝堂上选出二相和几个尚书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好位置,一路上该有多少地方官想借机向他献殷勤?

  陈荐在路上了,带着大败缅甸之后皇帝和枢密院对西南仍旧固守边防和改土归流后的西南躁动。

  解经傅等人已在路上,朱常洛驻跸于遮洋行船厂的“生活区”。

  看完了一大两小三个船坞,细细问过了遮洋行从临清等地招募过来的旧船匠和沿海浙江、福建等地招募来的新船匠,如今要与枢密院重臣们最后统一一下思想。

  “虽说先易后难更稳妥,但对大明而言,周边问题实则没有难易之分。要说难,也是开疆拓土之后如何有效治理更难。”朱常洛重点看着邢阶,“就说西南边陲吧。开国两百余年,如今仍旧不断有大小土司作乱,是什么原因?”

  “山多贫瘠,言语不通,习俗不一,官绅厌畏……”邢阶当然懂,“仍以土司治其民,许以官职世袭罔替,这是最简单的法子。”

  “给出去的,就难以收回来。越想要教化,他们反倒越要维持旧习。就说土司子弟该进学授职,这件事就做不成。”朱常洛摇着头,“归根结底不是这些原因,是穷。大明没有找到能给这些边陲蛮民过上更富裕日子的法子,西南诸省更不好去盘剥他们来为国家贡献更多税收。朝廷收不了他们的心,他们当然像过去一般拥护着他们的土司老爷。”

  “……西南边陲之事,与陛下定要讨灭朝鲜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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