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想了片刻,随后说道:“那要看陛下如何答复他。陛下明鉴,他对大明礼制所知不少。臣以为,除非陛下恩准并降旨册封其女为妃,不然他定然只是借故再遣一子带上敕书朝觐。陛下封了妃,依制依礼,堂堂天子又岂能以此诈杀国戚?”
“若陛下不这样恩准,定要借故问罪,他无非折了两个儿子,以后那敕书也没用了。过过更苦的日子,也不用再忌惮大明过问。联汗庭而攻叶赫,又或征伐朝鲜咸镜道、劫掠辽东边镇,大明若兴兵讨伐,他无非全力周旋罢了。总之,至少他已经做足了摇尾乞怜的模样,这次他又说是乌拉部劫杀建州女真在先,占着义理。”
朱常洛看着一直没说话的邢阶。
“搢伯,依你之见,朕该不该如宁远侯所说,册封其女为妃?”
皇帝对于女真和鞑靼诸部族将来的安排,邢阶是知道的。
“臣知陛下想驱使此人。然宁远侯所言,此人野心昭然,恐怕养虎为患,将来不遵皇命。”
几个人都发表过意见了,朱常洛这才问田乐:“希智怎么想?”
“建州女真虎视眈眈,海西诸部仍旧各自为政。”田乐说道,“若陛下无意经略边关之外,那便该借此事壮一壮叶赫等部声势。只要大明不出兵,建州女真已成势,海西女真诸部终究难抵锋芒。如今陛下有意一举鼎定北疆,那便可恩准。此子虽有野心,大明亦有强兵。只要军威不堕,以陛下雄主之姿,努尔哈赤不敢反!何况,他快五十了,常年征战。待其老弱,陛下仍是壮年。”
听上去像是拍马屁,但众人刚从军工园出来,心里都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努尔哈赤是枭雄,建州女真也有百战精兵,但大明需要那么忌惮他将来建国称王之后成为心腹大患吗?
最主要的一点差异就是朱常洛的年龄优势,是他已经通过这几年初步证明了他整合大明国力的能力。
女真诸部就算一统,就怎么能与大明去比国力?
“不错!”朱常洛笑起来,“既然能从他的反应里看到他的畏惧,那就够了。如今他畏惧,将来他就算一统女真诸部了,也只会更加畏惧将来的大明!何况,朕也不会给他完全一统女真的机会,要赶着他往南面去!礼卿,飞百,你们之前说女真诸部这些年的纷争还有叶赫部一个老女的原因?”
袁可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笑着回答:“虽然只是诸部纷争的借口,但那叶赫老女着实是个彩头。女真诸部本就常常靠联姻结盟、和解,陛下可是想将恩旨大肆宣扬一番?”
“那就要努尔哈赤配合了。他女儿若想入宫为妃,将来若想名正言顺地握有更多敕书,当然得拿出更多朝觐礼物才好请得恩旨。叶赫部那边一贯想以这彩头觅得强援先锋,大明虽不会做他强援,可大明若成了建州女真强援,叶赫部岂非寝食难安?他们不效仿建州女真,朕如何好名正言顺地护着叶赫部?”
叶赫老女这种故事最易在边关内外被人绘声绘色地传着,这么多年辽东文武有皇帝明确的要求,哪里会打听不到这样知名的情报?
现在大明皇帝超然诸部之上,无非看大明如何抉择。
是信乌拉部的控告借故压制建州女真,还是信建州女真的辩驳惩治劫杀建州女真的乌拉部,一念之间罢了。
“北疆不必存在那么多势力!”朱常洛做出了决断,“势力少一些,对内的控制能力强一些,更有助于大明维系北疆稳定。满足努尔哈赤的野心,留下叶赫部并且再让他们壮大一点,除了喀喇沁万户之后再帮助弱小的汗庭接收被赶跑的右翼残部,再以边贸让他们安心呆在漠北。”
大明皇帝几句话勾勒出了北境将来的格局,随后看向熊廷弼:“叶赫部愿不愿意取代原先朵颜三卫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就看他们如何决断了。这件事,你就先回辽东,用心去办吧。”
“臣领旨!”
“常吉,接下来这两个月你留在大沽。”朱常洛又看着赵士祯,“明威炮移动不便,上战舰是最好的选择。七月努尔哈赤率部下进山海关时,战舰要在那边试炮!”
“臣领旨!”
朱常洛要绝了努尔哈赤一统女真诸部的念头,但将许他叶赫部以外的女真诸部,许他朝鲜的咸镜道等地。
他要给叶赫部先留着更加强大的建州女真在他们一侧,留着得到大明帮助的汗庭在他另一侧,但又会许他朵颜三卫的地位。
火器再进一步,朱常洛相信他们将来都能安于边贸带来的财富和饱饭,安于能歌善舞。
既然大明火炮和火铳的射程更远了,口径更大了,大明代表的真理和主持的正义自然也该辐射更远。
大明对外不曾有更专业的外交,但大明现在有充足的实力后盾,也有一个不把他们纯粹看做蛮夷的皇帝。
对他们来说,这是福是祸,也在他们一念之间!
第275章 明摆着要打
漕军遮洋总自改制为商成为昌明遮洋行,在大沽这个地方已经经营了足足五年多。
这里是海河入海口,京津门户、海陆咽喉。
蒙元时,这里是海上漕运的北方口岸。如今,从南面来的许多客商也是从这里去芦台再往东北而去。
嘉靖年间,江南倭寇为患。这里距离北京城如此之近,又怎能不防?
这才把永乐年间设置的天津海防营重新捡起来,设水、陆二营共五千人,驻扎于一个叫葛沽的地方。
沿海的岸边,三里一处墩台,瞭望海面。墩台上还各有火炮,作为陆上海防的部分。
援朝抗倭的紧张时刻,既知倭贼已经能够跨海袭击朝鲜,天津一带海防更进一步。
除了专设天津海防巡抚,沿海墩台之间又提高了炮台密度,将炮台相隔距离提高了每里一座。
此时海河南北两岸的气象迥然不同。
北岸的塘沽现在热闹非凡,商贸更繁盛。南岸的大沽则要肃杀得多,码头也不止一处。
现如今的大沽集镇西侧,一大片沿河的地方都归了昌明遮洋行的船厂。
这里的船厂曾是清江督造船厂在京卫附近的一处船厂,改制为商时一并卖给了昌明号。
而大沽集镇的东侧,入海口附近则是原先津辽水师整备出征时的旧地。
那是由于援朝抗倭的战事需要才开始组织的临时水师。万历二十五年,陈璘出任这支水师的统帅。以天津海防营为基础,调集了附近海防道的战舰,一共一万三千余人,大小战舰数百艘都曾齐聚于此。
如今是新建伯王承勋带着他的一百标兵迎候在此,等候在天津海防营军港码头望着大海,其身后则是天津海防营仍存的两千人当中的将官们。
塘沽码头那边,因为皇帝已经登上了“龙舟”,刚才还清净的码头开始热闹起来。
“往东南边去了,那不是如今海防营的驻地吗?”
“……不论陛下先去哪,遮洋行的船厂是要去的,那边已经不知等候多时了。自从陛下登基,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北京城这么远。我看,后面遮洋行那边有不少生意。”
“遵化铁厂那边总能漏出些铁料吧?供些钉子也好……”
“那边还军器监、兵仗局呢,武举人武进士们护着的那处大园子,吞金兽一般都用掉了。想要从那边拿到铁料,再向遮洋行船厂供钉子,你有那个门路吗?”
从北面不远处的遵化拿到铁料再做加工,进而供给不远处越来越兴旺的这个船厂,这当然是一门好生意。
此时的海河水面上,“龙舟”斜着向东南方向行驶而去。
朱常洛还站在船尾的甲板上望着那边。
“辽东边市政策更宽松后,这塘沽比以前兴盛了?”
“启禀陛下,臣问了县衙老吏。托陛下洪福,大沽那边军禁森严后,不少坐商都移到了塘沽。五六年前,还只是河岸码头一带兴旺些。如今,却是从河岸码头一直到塘沽湾,坐商颇多。宝坻县商税,这几年增到了足足三倍有余。”
龙州之上,属于顺天府的宝坻县知县一直随船到南岸,因为皇帝有话问。
朱常洛点了点头:“你好好琢磨。宝坻县西接香河武清而至通州,东临丰润而至永平府山海关,北接玉田至遵化,将来该首重工商。遵化重军工,静海主海防并造船。这静海大沽、蓟州遵化、顺天府通州三角之间的数县,将来都能更兴旺。”
“臣谨听圣谕!”宝坻知县只是个举人出身,如今皇帝能让他专门随船到了大沽,这是多好的机会。
过了海河却是北直隶河间府的地界,天津三卫和大沽所在的静海县知县不在这里。
不知他对于大沽的“衰落”是怎么想的。
朱常洛因塘沽海岸沿线到海河北岸码头的兴盛有了些兴趣,觉得这宝坻县知县多少是个有能力的。
宝坻县城在整个县的西北角,芦台、塘沽却在东南角。
能让这里抓住机会,而且通过一个芦台巡检司就把芦台、塘沽这两处咽喉集镇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机勃发,朱常洛当然高看他一眼。
“肖德和,好好干!”
朱常洛又勉励了他一句,多余的话却没说。
这宝坻知县肖德和自然神色激动。
从船尾再走到船头,朱常洛静静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南岸,天津海防营的驻地。
遵化军工园里大匠们的成就让朱常洛有些激动,看到了一丝曙光。
冶炼工艺的进一步提升除了让大匠们想法子,也必须打破不同行业之间的阻碍,看看他们之间能不能产生一些特别反应。
现在军工那边遇到的一些瓶颈,不就需要让炼丹方士们继续寻找合适的化工物品吗?
朱常洛可没忘记爆炸艺术的大突进都是那帮化学家们搞出来的。
而在这边的盐场一带流连,心里惦记着这些事的朱常洛又想起以前教材里教的华夏早期工业。
盐可不只是用来吃的,这一点朱常洛很明白。当年做文秘工作,陪着领导四处调研,视察各种化工企业,朱常洛如今只剩下零散的记忆。
但三酸两碱什么的,好像有几个与盐有关。
不管怎么样,朱常洛觉得该有一个化工园了,基础总得打下。
化工有危险,有污染……
这边还挺合适,既离如今大明的“科研中心”北京城不远,但也不近。
临海商路、北面蓟州镇边墙与西边的运河沿线中间,有一个人烟相对稀疏的中间地带。
等到从这大沽塘沽前往山海关的沿海一带更加繁华,人口又会被吸引过来不少。
构想有了,可惜朱常洛不是理科出身。要不然现在应该多少记得一些知识,能为他们指明更准确的方向。
现如今只记得那些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词,什么硝化甘油……
在军工园走了这一遭,朱常洛也算是补了补课。
其实目前的底子已经很不错了,比如说火药制备已经有颗粒化的讲究,威力更上一层楼。
朱常洛听赵士祯讲这些,又说戚继光当年在《纪效新书》里也这么说,可见大明能用心的人不少。
站在朱常洛的高度,更主要的是对这些人要鼓励。
从官员,到专业人才,再到普通工匠。
灶户、匠户……是时候要去解决他们犹如奴仆一般的地位问题了。
这个新的总督政务大臣,十分重要。
“龙舟”在内河上行驶平稳。
这不是皇帝出行的专门“龙舟”,而是遮洋行船厂的新作。
是一艘海船、战船座舰。按大明造船业如今的说法,这是一艘一千五百料的巨舰。
大明如今的战舰之中,长八丈余的四百料座船已经是旗舰级别。
也有比这个更大的船,那就是使臣出使海上外藩的封舟。这样的封舟,大明如今却只保留了一条,还是朱常洛他爹造的。
那段时间看实录,朱常洛对这件事颇感兴趣,毕竟是顶级海船。
七下西洋的宝船当时已经没啦。朱翊钧和琉球国主是同一年登基的,按惯例大明要遣使去册封。万历三年就确定的事,一直拖到了万历七年才启程。
原因是没有足够配得上天朝排面的封舟了。
倭寇为患东南的过程里,福建多造战船,大木采伐一空。
这艘封舟造了三年多,长十四丈五,比上一次嘉靖四十年去琉球、后来又烧毁的那条短半丈,但仍宣称是四千料大船。
现如今的这艘一千五百料座舰,是遮洋行船厂能造出来的最大船只。
这既得益于遮洋行要求朝鲜的李晖从人迹罕至的长白山和朝鲜深山之中砍伐来的大木,也得益于融合了东西方如今的造船技术。
一千五百料,按朱常洛如今的了解和推算,以后世的标准来看排水量应该不到五百吨。
千吨级的巨舰,那就只能是封舟的级别了。
然而动力原始,纯靠风帆,这个级别的巨舰又有什么必要呢?
朱常洛望着已经很宽阔的海河入海口,心里一时浮想联翩: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能见到冒烟的铁甲舰。
皇帝在船首迎风沉默,众臣只是站在身后默默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