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次空出的尚书位置很多,他也有希望。
现在礼部尚书朱国祚也很“欣赏”他。
“汝愚,这桩事务必督促主客司办好。”面对他的疑问,朱国祚摇了摇头,“不管那哈达部是不是已被建州女真吞了,都不管它。陛下有命,女真诸部既然仍旧凭大明敕书朝贡,就必须来人。这一次,要把大明颁出去的敕书都带来!”
方从哲表情很凝重地看着朱国祚。
同科进士,朱国祚是状元,他是二甲第三十名。
于是现在一个是已经做了六年多的正二品礼部尚书,一个是正三品礼部右侍郎、直接上下级。
朱国祚嘉兴人,他湖州人。
同乡、同科、同僚……朱国祚引为心腹:“汝愚,此事是陛下召了诸相商议之后立即下的旨意,足见分量之重。眼下部务你先帮我担待好,至于廷推……”
当然是要有交易的。
朱国祚要花大量时间来运作,但礼部的事也不少,总要得力的人去做。
方从哲神情仍然凝重,琢磨着让女真诸部头领带着全部敕书到京城来朝见的风险:“大宗伯,一千四百九十八道敕书,七月底前都要到?自从泰昌元年辽东换了抚按,都是只到边市了。这回要让他们到遵化,下官担心他们推脱……”
一道敕书对应一人。
理论上,这大明颁发给女真诸部的一千四百九十八道敕书,就是大明对女真羁縻的象征,对应着大明授予女真诸部的一千四百九十八个羁縻卫所将职。
现在要人悉数来到,这可就相当于是要女真诸部的核心人物悉数入京了。
一定是真正的核心人物。因为这些敕书都关系到与大明的朝贡贸易利益,一向是女真诸部用来拉拢部族骨干而派发下去的。
说白了,如今的女真诸部权力结构里,大明授予的这些品级不一的羁縻卫所将职敕书就是他们确定地位高低的凭证之一。
夹杂着大明的官职体系与他们相对原始而传统的部族关系。
此时此刻,努尔哈赤还没有正式创立八旗,但在吞并了海西女真哈达部之后,已经有了黄、白、红、蓝四旗。
每一旗,目前只是以三百人为一牛录,设置一个牛录额真来管理。
这牛录额真是女真原先家族城寨出师时的部族“官”名,原先只是十人一队,以一个牛录额真总领其余九人,或狩猎,或作战。
现在已经暴涨到三百人为一牛录,已经足以体现建州女真的势力膨胀。
而支撑这个架构的,正是大明颁给女真诸部的敕书。
“据下官所知,女真诸部如今拿着都督敕书的,无一不是大部族头领;都卫敕书,率为悍将;再加上卫所敕书,这是要女真诸部要害人物悉数到京郊?”方从哲觉得不可能,“他们断不会奉召,必有推辞。大宗伯,没有折中恩典,恐怕这事办不成。”
他说得斩钉截铁。
朱国祚抿着嘴微微笑了笑,深深看着方从哲说道:“汝愚再细想一下旨意。”
方从哲看着他,皱眉细细思索。
过了一会他才犹豫着问道:“……人不必悉数到,但敕书要都带来?”
“正是!”朱国祚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事自然不易办,要遣得力使者前去。但陛下既然有意把女真诸部敕书厘清了,他们遵不遵大明之令,就关系到将来大明还认不认这些敕书了。汝愚,这件事,一定要办好。礼部尚书选定后,先要定下辅相、书相。我若能动一动,这大宗伯之位,我定然一力保举你。”
说罢认真地看着他:“开国两百余年,女真诸部敕书一事大明从来不去深究。如今陛下要办这件事,外藩事多矣,礼部事重矣!汝愚,勉之!若能在推举礼部尚书之前得到女真诸部明白回话,此事就万无一失。办好此事,礼部尚书舍你其谁?”
“……下官明白了。”方从哲作了个揖,“多谢大宗伯解惑。”
“来来来,说一说哪些主事、经历堪用,速速定下人手来……”
朱国祚这回志在必得,而一旦成功,已经经营了六年多的礼部为何不多留一些善缘?
但此时,也有一些人志在必得。
吏部尚书的廷推由叶向高暂领主持,他位高权重,也不打算挪窝,所以非常想提携一个得力心腹。
但众所周知,如今有资格参与廷推的人里,以鉴察院最多。
因为鉴察院还管着六科。
廷推原先就是三品以上加九卿、佥都御史、国子监祭酒有资格,各部三品以上一共就三人。都察院本就有两个都御史、两个副都御使,再加上两个佥都御史,一个部门就有六个参与廷推的资格。
后来陆光祖担任吏部尚书时,又奏请一事获准。那就是推选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各边总督及内阁大臣这些重要职位时,让六科都给事及十三道监察御史也参与其中。这样一来,都察院的名额更多,几乎一举成为压倒性的力量。
原先科道言官的立场也较为分散,那倒还好。
但现在科道言官都由鉴察院统管,这可就十分恐怖了。
不说沈鲤足以影响整个鉴察院体系二十七张票的去向,只要他能影响其中的一半甚至一小半,那么就能实质性决定最终推举出的正陪名单。
枢密院体系不再参与廷推,那便是御书房有总领中书大臣、通政使、翰林院掌院学士、詹事府詹事四票;施政院有总督政务大臣、户刑工三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光禄寺卿、太医院使十二票,进贤院有太常宰、吏礼二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太学祭酒、太常寺卿、鸿胪寺卿十票。
也就是说,如果廷推的是二品以上大员,鉴察院一家的票数都要多于另外三家之和。
好在廷推只是推出一正两陪,一共有三个名额。
这总共五十三张票里,争取到足够多的票数就足以进入大名单,后面则是看圣心属谁了。
朱国祚有把握进入大名单,而圣心一事,就要靠办好皇帝目前关心的这件事来争取。
方从哲帮他,他才好帮方从哲。
圣眷殊恩拔擢他为礼部尚书多年,朝堂之上,年富力强的朱国祚离位极人臣实在只有一步之遥,太多人愿意与他结这一个善缘。
而三届礼部会试、一次恩科会试,朱国祚又已经堪称多少新进的“恩师”?
京城里的密切往来,都被正在调整之中的厂卫更加勤心地关注着。
紫禁城里,朱常洛听着王安呈禀,微微笑了起来。
“不必盯得这么仔细。”他提醒了一下王安,“如今你是内臣之首了,提督锦衣卫事兼掌都知监,只用做好该有的察事归档之事。百官之察,在证不在预。没到事发查办的时候,不必让朕猜忌。”
王安心头一凛,弯腰称是。
朱常洛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知道如今内臣是不如昔日威风了,权柄也渐少。你虽历练了这么几年,但要把内臣们管好,仍要谨慎。告诉下面的人,守好本分,朕又岂会薄待身边服侍的人?眼下,还没到为太监宫女们定下新制的时候。朕把财计和外患稍稍理顺之前,不要生事,不要添乱。”
“奴婢谨记!”
朱常洛离开了乾清宫,往坤宁宫那边走去。
三年来相对“闲”一些的日子到头了。
皇帝要在这么多方势力的中央反复平衡,还要引动他们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做好那么多事,这是十分耗费心神的事。
在过去的几年里,田乐是他的一条腿,田义和陈矩是他的另一条腿,昌明号是他的一只臂膀,王锡爵及改革中枢之后的得利者是他的另一只臂膀。
现在,有一手一脚都需要先关注好,才能对内对外打出一番拳脚来。
既然礼部那边消息已经传开了,朝臣们只怕也会开始心悸。
皇帝有意用心于外,那么这回那些大好官位,是不是好坐?坐上去之后要做哪些事,有没有一些心理准备?
廷推这个环节,朱常洛并不是太关注。
最终能不能坐到相应的位置,仍是要看众人在马上就将到来的女真诸部朝见一事上的主张愿不愿、能不能得圣心。
尤其是明不明白内斗的分寸、国家的福祉重心在哪里。
三月二十七,廷推的结果刚出来,御书房、进贤院、施政院一共七个三品官再加上三十二个四五六品京官,或联名或独奏,都是题本揭帖,弹劾鉴察院党同伐异,廷推票额过重,于国大害。
矛头直指老而不辞的沈鲤。
有七年没旅游,被勒令兑现带孩子出去玩一下的承诺,也散散心调整一下。这段时间一直不顺,吃官司遇丧事,大家见谅。过两天还有大学二十年同学会要去一趟北京。
第260章 人精里的暴脾气
一下子大换血,没内斗才不正常。
但沈鲤气炸了。
不仅没有避嫌请辞,鉴察院这边在京的一共十二个票主里更是顿时有九人上题本自辩。
王锡爵和朱赓虽然获准致仕,但如今的新规矩是要等新人选出来再交接。
他们两个一起走到了皇极殿的明间,看了看皇帝面前御案上堆成两摞的奏疏,又古怪地瞄了一眼倔强的沈鲤及神情玩味的叶向高。
田乐也来了。
朱常洛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廷推结果。
“眼下还当真不好办了。”他先让刘若愚给王锡爵和朱赓赐座,“廷推当场就闹了起来?”
他问的是王锡爵和朱赓,但沈鲤冷哼一声:“廷推有成例,臣不知御书房和施政院打的什么主意。陈君庸为正,汪潜夫、朱兆隆为陪,这是公推结果!说臣党同伐异,以台谏之权谋天官之实,臣担不起这罪责!”
王锡爵和朱赓也是参加了廷推的,这是他们最后的“波纹”了。
现在只有五相在场,王锡爵叹了一口气:“臣推举的正是汪潜夫。右侍郎改左侍郎,没有汪潜夫在户部六年里勤勉任事、刚正不阿,臣不敢称有薄功。”
他为汪应蛟表功,但汪应蛟只是陪。
朱赓没说话。御书房一共就四票,存在感其实很薄弱。
叶向高则弯了弯腰:“是臣之过,奉旨主持廷推,未能好生劝阻。”
朱常洛淡淡看了看他低下的头颅。
暂领吏部主持廷推吏部尚书时他就被喷了一次,朱常洛向朝堂展示了一下对叶向高的信重。
但这个鼓励,好像让他飘了一点。
“太常宰推举大宗伯改任大天官,被人当场说了那么一句任人唯私,似乎也确实不便劝阻了。”
叶向高弯着腰微微心悸,皇帝嘴里有些挖苦味道。
他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
朱常洛指了指面前的两摞奏疏:“弹劾的与自辩的,朕都看过了。这里没有旁人,不如坦诚直言吧。你们四人,不妨当场把你们心目当中应该接任的人选,接任之后应该补选的二三品大员名单都写上。”
说罢就微微摆了摆手,刘若愚又让人捧着四个盘子走到了他们面前。
盘子里笔墨纸砚都有,叶向高不由得愕然看了看皇帝。
朱常洛却悠哉悠哉地喝起了茶。
“臣等不敢……”叶向高这回站了起来,本来想弯个腰行揖礼的,想了想又跪了下来,“臣忝任太常宰,进贤院虽有选贤之责,然两相诸尚书,臣等岂能妄自荐选?”
朱常洛没有抬头,用茶碗盖拨了拨茶水:“廷推之时总有一票的,有什么打紧?写吧。”
田乐平静地看着他们。
只见王锡爵颇为磊落,已经在开始写了。
朱赓犹豫了很久,沈鲤则先看了一眼叶向高,然后也提起了笔。
叶向高像是因为要起身坐回去,才最后一个动笔。
但他坐下之后,眼神还是微惊了一下。
没过多久,四张纸都呈到了朱常洛面前。
笔迹他都认得,知道哪些人是谁心中意向。
于是看完之后他就问叶向高:“怎么只隔了一夜,太常宰又改荐陈君庸了?”
叶向高低着头有点尴尬,讷讷说道:“陈君庸为官公正廉明,不畏权势,极重法度。自隆庆五年累官而至云南巡抚,去年与缅甸一战也功不可没。升任吏部尚书,最是得宜。”
“得太岳公保全,又能悖太岳公之意。按察陕西,能够临机专断,奏请父皇恩准他在陕西募捐救灾,不畏毁谤。”朱常洛点了点头,“平生不为过分事,惟适当而已。他虽然这么说自己,但却是个有原则的人。朱中书也推举他,既然如此,怎么有如此多弹劾鉴察院一同保举他的?”
沈鲤站起来作揖:“臣是召过院议,也去信各道监察御史、六科说了说臣的意思。陛下既设鉴察院,委臣以台谏重任,臣不敢尸位素餐。台谏权责虽重,但若所选非人,终究也只是纠劾。若大天官选用得人,鉴察院不知要轻松多少。说臣这是结党,臣不敢苟同。说臣是在伐异,臣不认。说臣会同科道推举督抚为大天官,许诺为科道言官开坦途,更是无稽之谈!臣为国不惜身,陛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