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208节

  诸王其实直到去年初才全部完成安置到改名为南京宗王府的皇城区域内,但此前他们在宗人府安排的总王卫们的护卫下,其实已经有了离开封地的“自由”。

  昌明号和宗明号开始活跃,漕军摸底和改俸已经改了四年,有心人都留意着漕军与昌明号、宗明号合股的煌明海贸行的动静。

  通政学院和吏部督促着的太岳公集研习工作一直没搁下,而去年哲宗神主升附太庙、张居正神主陪祀哲宗庙庭的典仪办完之后,大明新一轮、正式的新政已经明显要筹备展开。

  

  百家苑第一批学成之人步入官场,工部和户部的变化,王徵这个新科状元的诞生,都表明皇帝想要改的方向似乎不只是割士绅的肉,而是要通过工商来富国强兵。

  所以此刻新政在即,舆情倒不像泰昌初年那么汹涌了。

  毕竟昌明号、宗明号已经默默地拉拢了不少人家,这里面还少不了泰昌四年被换掉的那一批浙江要员们的努力。

  沈一贯就隐隐与昌明号、宗明号走得极近,他儿子沈泰鸿甚至去了广州市舶司任提举。

  所以现在王锡爵说:让希望建功的人顶上来吧,我真的已经老了。

  皇帝的牌还没亮出来,但只要真有变革,就必定仍有莫大阻力。

  王锡爵有心,却乏力了。

  新科进士们在万岁山巅南望,但他们看不到被皇极殿遮住的那个亭子,不知道大明立刻要空出两个相位出来,让予有心建功立业、搏个将来同样配享太庙的身后名。

  但大明朝堂上早就知道他们二人有去意了,如今只不过因为今年特殊的第一次会试、殿试一直拖到现在。

  人还没走,私下里早不知有多少人在做准备。

  天恩当真浩荡,这批万历初年就活跃在朝堂中央的老臣们实在太得圣眷了!

  现在泰昌朝已经进入第七个年头,陛下的大位再无担忧,是不是该到老臣避让、新臣上位的时候了?

  除了今年才四十九的叶向高和六十七了但仍旧硬朗的田乐,哪个不是七十多了、垂垂老矣却仍旧占着位置?

  还有已经七十七的沈鲤,你怎么好意思没一起递辞表的?

第256章 圣君启圣学

  沈鲤觉得自己的身体还行,并且有着强烈的使命感让这新出现的鉴察院体系真的成为大明朝堂不可缺又极有用的一支力量。

  这三年他只着重抓了两件事的落实:地方水利路桥学政事的推进,官绅厉行优免的督促及学籍监察。

  现在他渐渐感觉到,这里面的阻碍还是有,主要问题就是巡抚、巡按、监察御史在地方上与地方官衙的权责问题。

  鉴察院的本院设在枢密院所在的武英殿以南,但沈鲤平常都在奉天殿里的总御台谏暖阁里呆着。

  这里面,还有两个正四品的鉴察院台阁佥书做他的直属佐官。

  这是枢密使之外其余四相的标配。

  现在鉴察院的两个台阁佥书,还是两个熟人。

  “你们二人一个做了多年地方官,一个做了四年多学籍监察御史。都说说看,若要让抚按和监察御史在地方上能做好纠劾督促之事,该如何与地方官衙厘清权责?”

  这两人,一个是当初大大出名的长兴知县舒柏卿,一个正是谢廷赞。

  现在他们都迅速提拔,穿上了朱袍,而且直接到了中枢。

  这台阁佥书虽然只是秘书性质的工作,但所接触的是整个系统里的事,所服务的是一相。

  舒柏卿当年豁出去之后终究还是收获了好果子,此刻闻言斟酌着用词,然后说道:“台相,下官以为这是两难之事。抚按权重,地方官不敢任事。抚按若只是巡视纠察再奏闻请办,地方官诉苦到施政院、进贤院,那么又是政令为重。”

  谢廷赞板着脸说:“泰昌二年浙江的案子压了下去,泰昌三年也压了下去,这三年同样是让鉴察院只督水利路桥学政事和厉行优免。三年多来鉴察院不以纠劾问案为重,地方官衙自然只用敷衍进贤院和施政院。”

  沈鲤皱着眉。

  说到底就是鉴察院的定位问题。

  一方面在边镇的督抚巡按仍旧有很大权力,实则相当于地方军政要员;另一方面在腹地诸省,巡抚、巡按、御史的职权在缩减。

  或者说,官方说法没缩减,但根据朝廷的需要,在进贤院和施政院的争取之下,鉴察院体系在地方上只扮演那个握着刀却不出鞘的角色。

  只要水利路桥学政事和厉行优免没出现大问题,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鲤也知道这是特殊时期,总要给地方熟悉大改之后的中枢,总要让朝廷缓一口气好好稳固一下成果。

  但将来呢?

  他想在致仕前把这些问题解决,而要解决这个问题,恐怕要涉及到地方衙署的改革了。

  甚至于会涉及到施政院和鉴察院两大中枢职权的重新厘清。

  “若老夫奏请刑部由鉴察院来统管,诸省按察使司拆一下,刑名归抚按和御史,兵备归枢密院,你们以为会变得如何?”

  舒柏卿和谢廷赞吓了一大跳,一时不敢妄言。

  许久之后,舒柏卿讷讷道:“台相,三法司集于一院,陛下会怎么看?”

  沈鲤的眉头仍未舒展,但他目光很坚定:“未雨绸缪。泰昌三年以后,地方又有新弊,都察院已不知积了多少奏劾题本。陛下那边,奏本定然也不少。问题就在那,总要想法子的。”

  谢廷赞悠悠说道:“施政院若只管户部工部,那还如何自称奉天施政、总理国务?”

  沈鲤瞥了他一眼:“你们这些台阁佥书之间互相的说辞就不必拿出来讲了。老夫是年长,老夫都敢想。陛下精研学问三年,如今那致知定律的说法虽然在太常寺内争执不休,但道理确实发人深省。既然变是一定的,无非量与质之别,那么今日之中枢,明日之地方,至少在陛下心目当中也不必从来如此、仍然如此。”

  两人听完深思了一下,想起久久没能有所得的太常寺被皇帝扔进去的致知论引发的波澜。

  三年前朱常洛曾说,如果天下安分些,这三年他就只做学问上的事。

  最后他是这样做的,而这三年里他拿出的成果就是托了儒学名词而提出的格物论和致知论。

  对朱常洛来说是很熟悉的内容,对太常学士们来说则很惊骇。

  至少,似乎在皇帝看来不该是唯心而论的,讲究面对变化而调整,践行之后求证。

  这是人文哲学领域的思考,但似乎也能指导着自然哲学。

  至少张鉴和王徵这对舅甥因此出了成果。王徵在太学的三年里,继续研究当初在朱常洛面前表现过的课题。经过朱常洛借由朱载堉进行的点拨和指导,又通过朱常洛与张鉴交流时提到的什么必然与偶然、本质与现象等思维,王徵最终把墨子提出的一些光学结论已经提炼出了三条定律出来,而且能有算式进行表达。

  这是重大突破,也是王徵能成为今年新科状元的主要原因。

  

  但是这些突破,在太常寺里的一些大儒心目当中还是小道,反倒皇帝在格物论和致知论当中提到的对世界本质的认识、对学问该如何获得、对社会规律的一些思考才是十分震撼的。

  大明已经在发生剧烈变化的前夕,太常寺里的争辩会不可避免地传到整个士林。

  而皇帝居然精研学问三年就已经能表现出这样的功力,已经让整个太常寺为之震撼。

  他仿佛没有受到儒学的半点拘束,所思所想所述焕然一新,偏偏又能从经义典籍之中寻章摘句,与诸多先贤的观点对应上。

  难不成圣君还要学问上成圣?

  现在沈鲤开始思考着其实中枢衙署仍然该继续改,尽管这是出自他对鉴察院如何起到更大作用的思考。

  这不能不说是得到了皇帝学问观点的鼓励——至少皇帝不会认为不该这样去想,要不要这么做再考虑嘛。

  但来不及去讨论这件事了。

  王锡爵和朱赓的辞表批了朱批,报到了鉴察院所统管的六科。

  舒柏卿和谢廷赞震动,不由得互望一眼。

  王锡爵和朱赓的辞表已经上过多回,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肯定已经考虑过很久后继人选了。

  但仍旧是发下旨意来,让进贤院和鉴察院先组织廷推。

  中枢一下子缺了两个相位,由此将引动多少人的官途命运?

第257章 谋身谋国

  让许多人更加震动的是:在廷推还没开始组织之前,吏部尚书李戴、工部尚书杨一魁、刑部尚书赵参鲁也同样因老迈乞骸骨,而皇帝干脆都允了。

  再加上兵部尚书蹇达已经在去年底辞任,如今仍虚位以待,朝廷上一时竟多出来两个从一品、四个正二品的官位。

  泰昌朝真的要大换血了。

  三年以来,只有前年陈蕖病逝时,户部尚书的补任引起了一轮变动。

  现在,户部尚书赵世卿也成了总督政务大臣极有力的竞争者。

  但他也已经六十八了,应该不符合这次“重臣年轻化”的总体需求吧?

  看皇帝这么些年用人的特点,那是都愿意给机会的。只要能办事,位置稳定性都很高。有特殊情况,一般也是本衙门佐官暂署或者递补。

  这回一次涉及这么多人,很明显奔着数年甚至上十年的朝堂稳定班底而去。

  因此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不仅仅是外朝,内廷当中,田义去世,陈矩和成敬都年老。

  对皇帝而言,历经六年多的积累,也是时候挑选一批年龄更年壮的臣下开始建功立业了。

  由于又有三个尚书请辞致仕,廷推任务一时更重。

  旨意传出来,太常宰叶向高暂领吏部事,先把吏部尚书推选出来。

  这样一来,叶向高府上一时门庭若市。

  听着王安的禀报,朱常洛表情淡定。

  “……陛下,叶太宰年未过五十,奴婢担心……”

  “担心得好,也担心得对。”朱常洛点了点头,“留心着便是。”

  今年才虚岁四十九,但已经位极人臣三年。如今掌管着进贤院,更要暂领吏部事先把吏部尚书推选出来。

  叶向高不遭闲话,谁遭?

  但要不然为什么说是圣君呢?文华殿那边,叶向高听了刘若愚传来的口谕感激涕零:“陛下信重之恩,臣……臣定当秉公办事,不负圣望!”

  刘若愚微笑着点点头:“那太宰先忙。”

  他是专门来宣口谕的。叶向高短暂兴奋了一两天就被自家快被踏破的门槛吓坏了,连忙上题本请求皇帝另选他人暂行吏部尚书廷推之事。

  而皇帝口谕:“朕让你办,便是允你办。一心为国便好,不必如履薄冰。”

  这自然是皇帝要向朝堂传递的态度:如今就是要重用像叶向高这样的壮年重臣。

  于是朱国祚忍耐不住了。

  已经当了六年多礼部尚书的朱国祚是皇帝第一个殊恩拔擢的年轻重臣,如今与他同年的叶向高压在他头上,他实在是想挪一挪。

  眼看皇帝对叶向高如此信重,朱国祚估摸着也许皇帝真想让他去施政院:推举出一个非常得力的吏部尚书出来,再去总督政务,后面推行一些新政阻力自然会小很多。

  他的法子,就是想尽可能说服更多人,到时候把叶向高廷推去施政院改任总督政务大臣。

  叶向高已经听说了这种倡议,心中当然不愿:太常宰是更超然的,施政院却是累活辛苦活。

  而且谁都知道,新一任的总督政务大臣只怕是要配合皇帝做一番大事了。做大事,就意味着毁谤非常多。

  他只想继续留在进贤院,反正这一辈子官已经当到头了。

  接下来只是把新儒学彻底立住,就是足以留名青史、功劳足以摸一摸太庙的事。

  朝堂里的人各有各的想法,陈矩从翠微山回来之后,就正式向朱常洛请求退居二线。

  “不继续在宫里镇着了?”

  陈矩跪在养心殿里摇了摇头:“如今用不着奴婢镇着了。还盼陛下恩准,让奴婢去定陵守着先帝吧。”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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