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庚曾受他所托,远赴南京为湖广竞缴新增金花银的份额,是他在湖广一个得力的心腹。
吴楷的上一个官职,是河东巡盐御史。他任上的功绩,除了踏勘绘制出堪比清明上河图般精细的《河东盐池之图》,还主持修好了保护盐池的防洪堤体系。
“鉴察院的意思,若有地方官涉案,不容姑息。辅相的意思……”梁云龙顿了顿,“湖广地广田沃,接续南北,水利路桥事湖广是重中之重。楚藩是开始,湖广宗室所侵田土,所折禄之庄田,湖广士绅所隐田土,都该借此事整顿一番。”
陆长庚和吴楷两人面色严肃,知道朝中动议改革宗禄的决心,并不因如今楚藩有了暴动而更移。
反而要在湖广借势掀起更大波澜。
“锦衣卫指挥使王之桢还在湖广,宗藩不会再有乱。”梁云龙又看着吴楷,“这又是大司马蹇大人来信所言。”
“……抚台,如此慎重,是查出了谁?”陆长庚凝重地问,又看了看吴楷。
“如今仍在征收秋粮,抚台……”
“故而要你们二人一同来办。”梁云龙眼神一寒,“既然他涉事其中,焉能忌惮?毕竟是朝廷命官,待旨意一到,便捉拿归案,押解京城受审!”
“到底是谁?”
陆长庚心中剧震。
他毕竟只是布政使司的官员,查案的事,是抚按和按察使司在做。
吴楷言简意赅:“武昌府知府徐应簧。”
“他?”陆长庚失声问道,“为何……”
“武昌税课司之利,武昌府田土之兼并。还有他故里淳安县,去年浙江一省退赃近三百万两。”
陆长庚微微失神,只听梁云龙说道:“若旨意到了,武昌府事,先由元白兼署。”
“……下官领命。”
在武昌府城的三人没等太久,目前关于楚藩的事情都是枢密院管着的驿站体系以军情急递的规格在处理。
第五日的一早,吴楷就到了江夏县衙,找到了公鼐。
“借江夏衙差一用,公知县,随我去拿人。”
公鼐战战兢兢:“按台,拿谁?”
借人就借人呗,为什么还要随行?
吴楷没跟他说什么,只让他先点了快班壮班,随后就出了县衙。
从江夏县衙出门往东不远就是武昌府衙。
公鼐一开始只以为是去跟东面的楚王府周围,没想到吴楷直接在武昌府衙门口左转。
“卸了府衙差役棍棒,都不要妄动!奉旨,捉拿武昌知府归案。”
公鼐瞳仁收缩,看着一边往里走一边震慑府衙差役的巡按。
楚藩暴乱,武昌知府居然也涉事其中?
随后他有些兴奋起来:难道率先提供线索,是立功了?
让他随行来抓顶头上官,现在又是征收赋税的关键时期,难道……
府衙大堂之上,徐应簧正招待着按察使李焘,并且尊他在上首,同时疑惑他今天为何突然过来商议武昌府所涉兵备道的事。
看上去好像是因为这边的兵备副使重伤在身,他要亲自关注。
但此刻看着吴楷带人气势汹汹地不经通传长驱直入,他的脸色不禁微变。
李焘也站了起来,盯着徐应簧。
“巡按大驾光临……”
他还想应付一二探一探情况,吴楷却先对李焘行了行礼:“有劳臬台了。”
“居心叵测煽动宗藩,让我臬司重伤二员副使,我不出面,如何安抚属官?”
徐应簧的脸色这下是大变了,而吴楷已经拿出了一封信:“旨意已到,经湖广抚按、按察使奏请,允逮武昌府知府徐应簧,送京讯问。”
按朝廷制度,六品及以下,分巡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可自行取问明白而后议拟奏闻区处。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府州县官犯罪,所辖上司不得擅自勾问,止许开具所犯事由,实封奏闻,若许准推问。
徐应簧是一府知府,正四品。他犯了案,地方上先奏请,这程序没错。
公鼐不明白的是,既然还惊动了李焘先来亲自稳住他,为什么不由臬司衙门直接拿了呢?
然后他很快知道了原因:“府衙佐官及胥吏,速速堂前听候讯问。公知县,请以县衙差役暂充堂仪。”
“下官明白,明白……”
他好兴奋。
看来武昌府衙的问题很大!大到需要甄别一下,府衙里哪些属官和徐应簧是同伙。
毕竟徐应簧做武昌知府已经到第七年了!
他们不是来抓徐应簧的,这么高的级别,当然是臬司带走,然后押送进京受审。
他们是来配合巡按先清理武昌府衙门户的!
很快,府衙大堂上站班的就变成了江夏县衙的差役,他们古怪地看着往日高他们一等的府衙差役战战兢兢地站在堂内堂外等候巡按一一讯问。
事情真是越闹越大了!
第241章 要诛的是心
楚藩暴乱的发生地,已经抓了一些士绅人家,又抓了武昌知府。
浙江那边不知道徐应簧已经被抓了,但他们知道应天巡抚已经到苏州府抓了宋家和另两家,都是与李材过从甚密的大族。
但浙江巡抚刘元霖坐立难安,因为孝陵卫的骑兵竟然不是去苏松常嘉湖五府溜达的,而是一直溜达到了杭州府、宁波府来。
鉴察院的行文他当然也收到了,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现如今他面前的人很不起眼,但他不敢怠慢。
“非白监察南直隶学籍,此番到了浙江,不知是……”
熊廷弼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道公文:“士绅三年一考,去年毕竟考过,今年没多少事。因我是江夏出身,又从兵科给事改任南直隶学监,因此李都督奏请借调,命下官随孝陵卫骑卒拉练。此番过来,就是与抚台商议一下过境入赣诸事。”
刘元霖看着公文心头打鼓。
如果要沟通,为什么不提早过来沟通,等他们都入了境才来?
刘元霖听到了他说他“出身江夏”,于是看完了公文之后就深深地看着他,试探地问:“是为……楚藩之事?”
熊廷弼却摇了摇头:“那不是下官该管。刘抚台,下官先禀报一下孝陵卫骑卒拟行军及安营扎寨之处的日程计划……”
刘元霖听他说着,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温州……
这不是基本要把杭州绕一圈,然后经徽州府返回南京吗?
刘元霖也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在严州府留五日?”
衢州府面积不算大,和徽州府毗邻。虽然山多一些是比较难走,但五天时间……
“是,只留五日。”
刘元霖看着他,心里琢磨着为什么还加个“只”。
再次思索了一番,想着他们要绕一个圈才去严州府,中间的金华府却又不经过……
于是他作了个揖:“贤侄,浙江去年遵奉旨意和朝廷政令,退赃近三百万两。孝陵卫专门在浙江走这一圈,定非无因,还请贤侄指教。浙江上下,不敢有负朝廷重望。”
他是说:我们过去的问题可能很大,但去年肯做到那样,忠字还是不敢忘的。
如今你们明晃晃地这么干,就差明说浙江有问题了。但有什么问题,偏偏我这个巡抚都还不知道,难道是我有问题?
但楚藩的事,我真没问题啊!
刘元霖等人去年被赵志皋和沈一贯那么一闹,如今只想夹着尾巴做人。
不知道这是不是延迟了的秋后算账。
所以刘元霖才低头直白请教,如果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当然更好。
“只停留五日”,像是提醒他们抓紧时间、抓住机会。
熊廷弼又笑了笑,只说道:“浙江人杰地灵,显宦高官不绝,绍兴师爷更是名闻天下。抚台巡抚浙江多年,下官岂敢指教。诸事还盼抚台行文各府,下官先把前哨打好。”
说罢就是不提醒他,或者说已经提醒过了。
等他告辞离开之后,刘元霖左思右想,才品出些什么来。
说浙江人杰地灵,显宦高官不绝,绍兴师爷名闻天下,当然是说浙江不可能与这次楚藩暴乱、皇帝定性的“谋反”一案无关了。
而在严州府停留得更久……
熟知浙江的刘元霖突然想到:现在担任武昌府知府的徐应簧,正是严州府淳安县人。
去年退赃的近三百万两银子,严州府的徐家问题也不少。书信往来之后,最终还是请徐应簧去信家里,认下了两万多两,该不会……
刘元霖打了个冷颤,赶紧吩咐:“陈副使如今在哪?”
做过严州知府的陈经济更了解严州府一些,去年跟严州府、湖州府有关的一些退赃事,都是陈经济出面去摆平的。
最关键的是,大家都是同乘一船!
现在浙江这条船正想安安稳稳地驶过眼下的惊涛骇浪,哪怕吐出去一些,至少不要落个身败名裂、祸及家小。
他们唯一最有力的保障,是皇帝仍然敬重当年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至少是想做给天下官员看:只要聪明、懂得看形势,有过错不怕,要会做事。
因此刘元霖喊着陈经济等人,眼巴巴地赶到了沈家。
闲居在家已经一年多的沈一贯很难受,很无奈。
“……去年退赃,到底是怎么做的,闹得怨念如此深重?”
他知道这些货色如此忙不迭地跑过来,大概是因为兜兜转转,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楚藩受煽动而暴乱、煽动之人被皇帝认为是谋反一事,那些“元凶”竟然是浙江出身?
“……龙江公是知道的,我们只是任官一方,仓促之间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银两……”
沈一贯懂了,他纠结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糊涂……糊涂……”
刘元霖低着头,心里也很愤懑。
赵志皋也就罢了,他一贯胆子小。可是你沈一贯沈肩吾说也认下百万两,拿了多少啊?
当然了,当时只是给他们压力,暗示他们浙江至少要交出两百多万两才能平息圣怒。他们说这个数字,不是说他们自己来承担。
可是沈家清查投献、重递该缴赋税的名册,去年实际拿出来的银两也不符合这么多年大家对他们的了解啊。
还有那么多缺口,向谁要去?
“糊涂……”沈一贯是真没想到,去年都做到那样了,今年他们还有胆子敢借楚藩的事情做出什么来。
就算是刘元霖他们又把更多压力转嫁给了一些人又如何?就这么敢?
乖乖夹着尾巴做人,低调个三五十年不行吗?
皇帝多少要给他和赵志皋一点薄面,要不然去年何必颁下赏赐来?
这是要拉着浙江一起死吗?
“谁家没有难处?你们就这般不知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