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公不理俗事,我们也实在没太多办法……”刘元霖带头暗示了一下,也算是递个台阶,“如今只怕当真祸及浙江,谋反大罪之下,若有人胡言乱语……”
沈一贯睁开眼睛凝视了他们许久,最后默默地喊来了族弟。
“去年族中自查,到底怎么做的?”
刘元霖沉默不语。
不管沈一贯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今天他们过来挑明问题,其实也几近摊牌了:真祸及浙江、把他们这些一省大员也牵连进去,沈家如何能置身事外?
比如说:前些天京城喜讯传来,沈一贯之子沈泰鸿恩科之后,殿试排名高居二甲第八,浙江上下为沈家贺喜时就送了多少银两?
问完了情况,沈一贯疲惫地让他先走了,然后又是沉默了许久。
“……作孽啊。”他只是这么说,然后不得不重新回到肮脏的状态里,和他们一起商议着怎么收尾。
出来混的,总要还。
“我自会奏明陛下,乞分匀诸县州,不致优免降等。一县最多两案,但该查罚之赃银……都别再惜身了,借也好卖也好,补上,别再只是分到下面。”
要做的不仅仅是让皇帝满意,还要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罪责都撇到罪状最重的那些人家。
先表了态,才好换得皇帝和朝廷的默契,允他们就此办案。
这样就算有些人说出了什么来,最终也可以不予采信……
“这桩事了,你们该乞骸骨的,都上辞表吧。浙江一而再,不可再而三。打扫打扫,朝廷自会派来新人。”
沈一贯既是给他们擦屁股,也是给自己擦屁股。
刘元霖等人有些不甘心,欲言又止。
“若非陛下强留申汝默主持恩科,如今运河又冻上,他都已经回到苏州府了。”
沈一贯想着自己刚刚高中恩科进士的儿子,安抚道:“这次,老夫亲自打理此事。你们若为难,先从老夫府上借支一些……”
刘元霖等人鄙视着他,事到如今了,还只是借。
但是二哥不笑大哥,沈一贯贪,他们也贪。
事到如今,孝陵卫骑卒竟到了浙江地头,他们这些浙江大员还不知道楚藩大祸的祸首主要集中于浙江,并不是在镇海卫讲学的李材和他那些门生的家族。
虽然骑卒人数不多,但万一皇帝怒了,说一句浙江谋反大省呢?
“多谢龙江公……”
他们还只能拜谢。既然他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能够出手相救的,也就只有老首辅再低下头来了。
那一张老脸还是值些钱的,何况这回他要自己出钱买自己的脸面……
谢廷赞是向沈一贯请教过的,也当面喷过沈一贯浙江如今情况“都是尔等之过”。
现在他与熊廷弼两人既是进士同科,又做着一样的官,还都是“廷”字辈。
正在闲聊,沈家的拜帖送到他面前。
打开看完之后,谢廷赞冷笑着说道:“贤弟到了浙江,果然惊动不小。老首辅要亲自出手了,这回仍会不了了之吧。”
熊廷弼却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哪里搅和搅和不是处处稀泥?曰可兄素来刚直,却该领悟陛下虽然屡屡行云布雨、雷霆震震,所要不过是收些好果子。”
谢廷赞也是懂得的,只是不忿:“那这么多年来,含冤之人又如何?”
熊廷弼沉默片刻,最后只说道:“过去不是陛下临朝,如今起沉疴也不可用猛药。能收些好果子,再以学政水利路桥等恩泽温养,所求者长远罢了。国事,不都是慢慢来才行?若非今年楚藩变故,陛下本来也是有意先温养三年的。学监这三年该先做什么,再做什么,陛下不是有明示吗?陛下胸中自有宏图伟业,尚且只能如此,曰可兄不可只是一味刚直。”
“……如今方知,我等刚直之辈何以总被说什么榆木疙瘩。”谢廷赞失落地叹了一口气,“贤弟见识,非我能及。”
“陛下才是高瞻远瞩。”熊廷弼拱了拱手,“大改儒学,高看百家学问,这才是万世之基。诸省学政官、学监,重中之重,曰可兄不可妄自菲薄。便只做好这一件事,于浙江百姓而言便足称得上功德无量。”
谢廷赞咬了咬牙:“即便这回又有许多人家逃得一劫,若仍死不悔改,就休要怪我后年无情了!”
他并不知道,熊廷弼已经料想到了皇帝的态度方针是如何,他其实已经在和沈一贯“一起”做浙江的工作。
浙江学籍监察御史,自然也因为他独特的影响力成为其中重要一环——小学苑和百家苑的恩荫特权不是闹的。
把不是实质谋反的行为定性为谋反,就表明皇帝不是真要搞什么大清洗,无非还是再宰一宰这么多年养肥的猪,再压得他们畏畏缩缩,不要阻拦朝廷在诸多国政上的步伐。
优免,必须厉行。士风,必须改正。学问,必须融入新儒学。
如果不行,即便是申时行这种纯粹调和的中间派,也不适宜继续在这新时代里蹦跶了。
以谋反为名,天子举起剑,要诛的是心!
第242章 绝不负功臣
沈一贯的奏本和信件到达京城时已经是十二月下旬。
“时间真是过得快,一晃就去了三年多。”
养心殿内的暖炉旁,田乐只听皇帝在感慨:“三年多了,在这财计大难题上如履薄冰,仍不知前路还有多远。”
他看完了沈一贯的奏本,放下之后先说了一句:“陛下御极才三载,新朝气象已然一新。财计上开源已有小成,兵备上京营已经能拉出去,更难得的是学问一道。百家苑既设,总有厚积薄发之日。”
“希智没有说吏治。”朱常洛指了指那道奏本,“沈肩吾奏请之事,你怎么看?”
田乐思索了一下,郑重地回答:“吏治自是最难。眼下枢密院内,只有京营算是理顺了一些,边军和地方都司问题还不少。既然准备尚算不上充足,沈肩吾所奏请,于浙江、江南而言都是稳妥的。”
朱常洛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怕将来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陛下多虑了。”田乐笑了笑,“沈仲化一生方正刚介,便没有楚藩事,只消过得数年,案子岂会查得少?届时当真要降优免了,陛下才见得到什么是真正的群情汹汹。”
“厉行优免不比降一点优免侵夺他们实利更多?”
“那却不同。厉行优免只是朝廷依例办事,官绅辩无可辩。真降优免了,有第一次就定然有第二次,到时候免不了再闹一番。就算不是谋反,却可因形势之变,干脆推行赋税新政。”
朱常洛眼神一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看太学这些年能教出多少人才了,臣这边也要抓紧时间,让天下都知道陛下兵威。”
朱常洛琢磨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就仍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吧。年内,要把几件事定下来了。太常大学士人选,宗藩改革,昌明号和漕军……”
在朝重臣里,朱常洛如今最信任的始终还是田乐。
申时行继任者的推选,如今的局面很复杂。
因为是一房四院,任职者也已经突破了过去的一些潜规则,因此这回竞争尤其激烈。
中枢衙署大改之后,有资格参与廷推的人也发生了变化。
枢密院体系内实则已经不参与廷推了,但朱常洛仍旧和田乐商量一下。
田乐凝重地回答:“枢密院既然专管军政,太常大学士之选臣也不该妄言。”
“……过渡阶段,朕信得过希智。”
田乐坚决摇头:“一旦有了先例,后来者就会效仿。臣不以身作则,将来枢密院如何自处?”
“……罢了,那就只说说其他事。”
这也是朱常洛信任田乐的原因,他看得很长远,又能谨慎对待已经拥有的权柄。
宗藩改革势必是要做的,楚宗案已经基本查清了。
空穴来风岂会无因?对楚先王来说,当时最担心的确实只是王位旁落。
但朱华奎只是个遗腹子,他和朱华壁这“两兄弟”从小是在楚王太妃和她王家人的控制之下长大的。
哪怕他心存疑虑问过几回,但自然只被告知是楚王血脉。
被怀疑着,长大之后就只能更依赖王家人和亲王大权去压制其他旁支,王家则在这个过程里暗中大肆侵吞楚藩资产。
朱华奎是他们的旗帜、牌面,当然会好好供着朱华奎。既然衣食无忧、倍享尊崇,朱华奎也乐得如此。
实际上他当然是愚蠢的,不然不会让楚藩内部的矛盾酝酿得越来越大,更不会对号称天下有数富藩的楚藩存银只十余万两视为正常。
现在楚藩是必须处理了,要一同考虑的还有其他宗藩的问题。
楚藩好说,朱华奎“两兄弟”和王家等都逃不脱罪责,武冈郡王伦序是最近的,就让他来袭封楚王之位。
但包括楚藩在内的所有宗藩,都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改革了。
“这样不会让各藩都心惊胆颤?”朱常洛问了一句。
“先诏告天下,新封了楚王,这自然只是陛下秉公处断。昌明号分润仍给三藩,再召诸王入京面圣,各藩只会担心自己藩内又出什么问题,今年宗禄定不会短缺。旁支宗亲既然安定,只有诸位亲王心中忐忑,那却不需担心。何况,京营大军拉练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朱常洛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这倒是一场盛事。”
大明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再没有过亲王入京面圣了,何况是所有亲王?
但朱常洛希望的宗藩改革,又需要当面沟通。
这么多亲王入京面圣,礼部的事又会很多。
礼部的事,又牵涉到太常大学士的人选。
第二天,沈一贯的儿子沈泰鸿也收到了父亲的信,于是恩科会试登榜之后先在翰林院通政学院学习的他不得不紧急地拜访着很多人,为了浙江的事。
而朝会上定了下来,明天又是关于太常大学士的正式廷推。
有能力角逐这个位置的,包括李戴、朱国祚,还有萧大亨、李廷机、叶向高、李三才。
温纯去担任枢密副使之后,李廷机补了他左都御史的位置。
李戴和朱国祚本就在进贤院,叶向高则是南京礼部尚书,萧大亨资望已经很重,李三才则是结交颇广。
但太常大学士这个位置还必须有足够的学问基础,如今又肩负着改革儒学的重任。
廷推结束,所推出的正选是萧大亨,陪选则有两个:叶向高、李戴。
燕朝之上,四相都在。
朱常洛看了廷推结果之后笑了笑:看来有不少人想把萧大亨选离南京,哪怕让他这个三甲出身的人来做文相也在所不惜。
又或者说,是朝堂上已经完全没有旧党魁首之后,他们只能捏着鼻子,不得不推出这个昔日的浙党大将出来。
朱常洛想了想之后就拿起朱笔来圈了一下,开口说道:“毕竟是太常大学士,还是要有才名学问。这三人之中,让叶向高来吧。”
朝臣虽可廷推正陪人选,最后决断的权力却只在皇帝。
四个人都思索着,知道萧大亨在南京继续做好就是最大的功劳。以他的年纪,恐怕无望更进一步了。而如今才四十多岁的叶向高,此后不知将在朝堂中枢多少年。
田乐和王锡爵心想,这只怕也是对叶向高泰昌元年时“出首”的犒劳。
他一个滑跪把自己摘了出去,作为一个实际上的“有过之人”,如今又得了皇帝的重用,那是使过了。
既然如此,自然只能坚决地贯彻皇帝的旨意。
刚好,文坛里的叶向高也是一个异类,他更推崇主题是歌功颂德的台阁体诗文。
太常大学士既然定了下来,朱常洛随后召了李戴和李廷机来。
“明年就是乙巳年了,按制该京察,各部官员为何没有建言奏请筹备京察?”
自从弘治年以后,两京官员都定下来六年一察,即便筹备阶段也有建言、咨访、奏劾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建言,就是官员们主动奏请开启京察筹备工作,而咨访也几乎同时展开,要向言官们下发对官员们进行评价的访单。
这个工作,应该是头一年就开始的,而不是等到京察正年。
面对皇帝的疑问,李戴先请罪,然后说道:“臣老迈,今年楚藩之乱前后事多……”
说了很多,一派不想再担这大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