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95节

  此刻南京城内,徐弘基其实刚刚把奏本交出去,他看着李化龙犹豫地问:“当真有这道旨意?”

  “枢密院军令,若非陛下旨意,焉能下来?事不宜迟,陛下既定了京营要拉练,军令当然就急递到南京。至少京营左路大军拉练到江南之前,你们听本都督调遣!平夷伯奉旨护送楚王等人入京,前军都督府事,悉数由本都督暂署,包括南京留守诸亲卫和孝陵卫!国公若不放心,再去守备厅问过成公公便是!”

  “……只是这行银。”

  李化龙只盯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徐小公爷,你既然不甘落后于英国公,也愿从军建功,那就军令为先。陛下既设枢密院,京营过万大军都能说开拔就开拔,哪里会少这份行银?如今正在征收秋粮,昌明号自然又将那该留南京的十万两银子备好了。”

  “……受教了。”徐弘基尴尬地拱了拱手,“我也是想先问清楚,好跟卫里将官们讲清楚。”

  李化龙看着他离开,过了很久才低头看着面前的一份新公文。

  真正见血的事,不该枢密院去做。

  就看牛应元见到这份公文之后,能不能干脆利落地把梁云龙那边审出来的几家都抓了。

  孝陵卫很少离开南京外郭城与内城之间的那片区域,但现在,一千骑在十一月底江南的大地上往东。

  文楼里的申时行双目恍惚地看着远处的乾清宫,他已经看过了很多份殿试考卷。

  儒学治国理论的许多思想,从这些试卷里已经看得出来开始有帮皇帝说话的倾向——那么多学子锒铛入狱、开革功名,威力自然是有的。

  接下来还有以利为先、贪而忘义甚至胆敢祸乱大明的官绅……

  皇帝因此就说是有人谋反,实则是在给儒门定罪。

  这次举起的刀,究竟要带着多少血?如何修剪儒学?

  “文相?”

  申时行回过神来,转身之后只是勉强微笑:“你们定下之后,呈请御览便好。”

  和他无关了。

  新时代里朝堂这艘大船,已经没有他这样“腐儒”的位置了。

  养心殿里,朱常洛笑着看面前的一老一少。

  “元驭这下是真放心了吧?”

  王锡爵闻言先行了个大礼:“臣岂有不放心?只是终究好对舍弟、舍侄有些交待。”

  “既是受卿所累,也是受朕所累。既然知道元驭在为此事忧心,朕就牵一牵这线。如今元驭也考较了一下他的学问,确实人中龙凤吧?”

  王锡爵看着面前局促的太学小学苑学生宋应星,心里有点古怪。

  竟然又是姓宋。

  但是……

  “长庚天资自是上佳,又有过目不忘之才。”

  他没好说现在毕竟也只是个小学生,他没瞧出来有什么明显的过人之处。

  只不过家世确实清白,曾祖父宋景官至工部尚书、兵部尚书、左都御史。若非后继无人,应该是江西奉新的名门望族了。

  “如今确实尚无成就。”朱常洛知道王锡爵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看着宋应星说道,“但叔祖喜爱得紧,要收为关门弟子。宋应星,不必按部就班研习经典。你既然喜欢自然哲学下的诸学科,就把这些学好,将来入百家苑。”

  “学生遵旨……”

  宋应星不知道陛下为何对他青眼有加,既让百家苑训导、郑王世子亲自指点他,又为他说媒要迎娶王锡爵的侄孙女。

  难道就因为第一回被召见时皇帝说的听闻他去年到处找《梦溪笔谈》求而不得的故事?

  

  王锡爵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皇帝如此热情,总归是恩典。

  尤其是在朝堂上申时行又将离开之时。

  “你先回太学吧。”

  朱常洛要说这个媒,自然是想让宋应星能够更早、更专注、拥有更多资源。

  年轻的好处在于接受能力很强,朱常洛并不愿意等着他花六年时间慢慢升到中学学成了才可以考入百家苑。

  如果成了王锡爵的侄孙女婿,回头找个理由施恩王家,直接恩荫他进百家苑就好。

  特事特办。

  等宋应星离开了,朱常洛才对王锡爵说道:“还有两件事,朕想和元驭先商议一二。”

  “臣恭听。”

  “第一件事,张江陵诸子都抵京了。张嗣修丁丑科榜眼,张懋修庚辰科状元,就算当年讥讽颇多,也恰如你儿子王衡,都是才华横溢之人。如今该授官的授官,但朕前些时日和父皇聊起来,父皇也深愧当年有负功臣。朕想着,张家该有殊恩。”

  王锡爵默默地看着皇帝。

  说对张家应该有殊恩,那么就是说对现在一心帮皇帝推行新政的王家将来定然无忧。

  “不知陛下有意如何降殊恩于张家。”

  “朕知张江陵四子允修有一女,年已十八尚未婚配,朕欲纳为妃,尊张江陵为亲。继而再奏请父皇降下旨意,为张江陵昭雪正名,复衔复谥。”

  王锡爵一阵沉默,许久才说:“陛下若有心,不必托名国戚。若欲为太岳昭雪而再倡新政,明白降旨更显堂堂正正。”

  “……毕竟父皇尚在。”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朱翊钧的儿子纳了张居正的孙女为妃,辈分倒是没乱。

  主要是既有再明新政风向的政治需要,又要考虑别在朱翊钧还活着的情况下就由儿子直接打父亲的脸——毕竟朱翊钧是对张居正做过翻脸不认人的事的。

  所以说纳妃只是一个台阶,皇妃家也是国戚之家,册封时就该有相应恩典的。太上皇帝和张居正的儿子成了仅次于皇后家的姻亲关系,总不好仍旧让张居正处于一个被夺了恩衔、谥号的状态吧?

  “……陛下何不与礼部商议?此事……”

  “那就又涉及到谁来继任太常大学士的问题了。”朱常洛明白说话,“这新的太常大学士,该是有胆魄之人。如此,进贤院和施政院此后才能相得益彰。朕若纳了张允修之女为妃,其兄该不该重用?宗藩改革后弛禁开科,那么勋戚之后是不是也一直这样恩养着?”

  王锡爵听懂了,这涉及到相当多规则的打破。

  就好比当年他弟弟最好是避开王锡爵,明明也有才干,却最好辞官回乡,以免朝堂攻讦。

  “陛下,这许多旧制,都为了江山稳固……”他尽义务提醒了一句。

  国戚之家不允在朝堂担当大任,勋臣之后有能耐的也只能做武职,宗藩以前更是都圈禁在封地不能离开、不能从事一些行业。

  这还不是为了提防谋反?

  朱常洛摇了摇头:“把义利两字讲好,没有大祸患。儒学有了新面貌,朝堂和地方将来有更多衙署、各司职守,朕会考虑这些问题。这两件事,朕会跟你们四人都先商议一下。推举太常大学士人选,要考虑到这些。”

  “臣明白了,那臣先细细思量。”

  离开养心殿后走在路上,王锡爵神情有些恍惚。

  太岳……若是当年有一个这样的陛下,君臣们一起能做出怎样一番功业呢?

第240章 谁的凛冬已至

  赶在运河北段彻底冻上之前,楚藩一众人等终于抵达了北京。

  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这是第一次离开封地。

  王见皇,跪地不起。

  “把殿门打开。”

  朱常洛吩咐完了之后,陈矩让王安和邹义一起打开了奉先殿的大门。

  朱华奎他们没那个资格进入奉先殿祭拜,但他们都知道,这是皇帝要和列祖列宗的画像、神主一起断这桩家务事了。

  初雪刚下,奉先殿外的院中只积了薄薄一层,但寒意森然。

  朱常洛看着他们。

  如果没有这桩案子爆发,对朱常洛和朝廷来说,许多官绅心里的怨意是继续压着没爆发更好,还是爆发了之后让他更有借口对宗室和官绅再动一次刀更好?

  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只有两点问题要问明。

  “列祖列宗在上,楚藩太祖血脉不容亵渎。”朱常洛先定了基调,然后问道,“朱华奎,二十九宗亲状告你并非楚先王血脉。如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朕来问你们。慈宁宫那边,皇祖母在问你母妃和其余女眷。锦衣卫那边,北镇抚司在问王氏族人。”

  盯着朱华奎的头颅,朱常洛顿了顿之后冷漠地说道:“朕问的话,你们如实回答。此后三方卷宗一对,若有错漏之处而无合情合理的解释,那定是先有一个欺君之罪的。”

  “……臣不敢,臣冤枉。”

  朱华奎的情绪早已崩溃,毕竟侯拱辰已经明说:不论如何,他这个楚王都做到头了。

  “先别急着喊冤。”朱常洛看着他,“王安,你亲笔记下。楚王朱华奎,朕先问你,你们兄弟二人都是遗腹子,这么多年楚藩之内流言定然不少。你从小至今,此事有没有问过你生母、嫡母?”

  “……臣问过。”

  “有哪几回?可记得年月日?答复如何?”

  在奉先殿前的雪地之中,朱常洛要这么问。

  关于现任楚王的血脉问题,当然不能只是直接臆断的,那就显得皇帝为了动一动宗室而直接扣帽子、找借口。

  如今没什么令人信服的检测技术,但交叉询问、比对供述、寻找疑点,这样一份从许多人口中问出的卷宗,多少显得皇帝本身是审慎处置此事的。

  其实不仅仅只是北京城里在交叉询问,留在武昌府的侯拱辰、王昺,同样在查访更多当年仍然在的人。

  锦衣卫里,从锦衣中所混了混资历、在皇帝面前接受了一些熏陶的田尔耕现在又调到了北镇抚司。

  仍是个百户,但现在工作的部门就是诏狱了。

  田尔耕问过父亲,这个活好像很得罪人。田乐对他说,皇帝越信重他,那他就越要得罪人。把他调到诏狱,是田乐主动奏请的。

  现在田尔耕得罪的人级别越来越高了,这是王妃家。

  “你们不必心存侥幸。”田尔耕对王如言等人说道,“宗令在武昌府已经查出来的结果,我不会告诉你们。但你们答的话是真是假,那却决定了你们王氏一族的前途命运。”

  王如言脸色惨白,诏狱的恐怖他们过去听闻过,如今却是身临此地。

  以王妃家的身份,却被安排到了诏狱来,皇帝的态度已经是明显的。

  田尔耕根本没有开始问话,而是不断施压。

  “这么多年以来,王府那么多属官,那么多内臣、使女。若真是遗腹子,楚先王定然有诸多布置。挨个问下去,他们都说了哪些旧事,我只能告诉你们,我眼界大开。毕竟事不关己,这件事把自己摘得越干净越好,这就是人心啊。”

  “说到人心,又让我想起来前些时日被抓进来的举子和贡士……”

  田尔耕就这么跟他们唠嗑。

  他年轻,很有精力。

  先用各种话唠得他们心神不宁之后,又冷不丁问上几句与当年有关的问题。

  问题似乎也都不大紧要,毕竟不是直接喝问他们当年到底有没有鱼目混珠?到底是他们主动合谋的还是听楚先王命令。

  慈宁宫中,则是积威十分重的太皇太后。

  她面前只有四个人,一个楚王太妃,一个是如今楚王名册上的生母,另两个是楚藩宗亲弹章之中指认的朱华奎、朱华壁两兄弟真正的生母。

  “若真是你们二人所生,母子不得相认是一苦,知情隐瞒则是大罪!当年若真有此事,你们自然无力违抗,楚王兄弟年幼,这事也由不得他们。但为他们性命着想,为你们父族性命着想,眼下该当如实说来!”

  这是京城里,天家对楚藩宗室这楚王真伪一事的盘查。

  而在地方上,楚藩暴乱冲衙、打杀地方大员之后的波澜终于化为巨浪,第一个打到了湖广和江南。

  梁云龙不仅收到了沈鲤发下来的公文,还收到了王锡爵写来的信。

  他需要做出这个决定。

  他面前,是右参政陆长庚和巡按吴楷。

首节 上一节 195/349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