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85节

  最后一锤定音:“今日卿等再有见解,该从学问本身来谈,不该从儒门、儒教的立场来谈!”

  两个临时的起居注官一口气记到了这里,手腕都开始微酸,而后敬畏地看了一眼皇帝。

  不管怎么样,皇帝这番话至少是对儒学的源头和变迁都有非常清晰的梳理。

  说的话非常现实,最后也点破了此刻这个燕朝的本质起因:儒本不神圣,正如皇帝也本不神圣。

  中间虽然隐去了唐时的天命论,但点出了天人感应,其实也就说明了天家和儒门只不过相辅相成。

  如今这个燕朝,其实不是因为儒学该不该改变,而是皇帝口中的儒门、儒教愿不愿意改变。

  大殿之中顿时沉默着,大家的目光看着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申时行,一个是孔尚贤。

  前者是太常大学士,如今专管的正是天下文教。后者是夫子后裔,若说有儒门,他家是“门主”,若说有儒教,他家是“教主”。

  朱常洛看的是申时行。

  孔尚贤需要看吗?

  申时行压力很大,他也知道必定要由他第一个开口。

  “臣有一问,斗胆奏请陛下解惑。”

  “讲。”

  申时行已经虚岁六十九的人了,先行了个跪礼,然后问道:“陛下既然开宗明义,臣也斗胆请教:昔年百家争鸣,儒道法墨等诸家并称。如今要诸道合一,以儒学统率之,先不论儒生之惶惑,各家传人,焉能安然处之?”

  朱常洛凝视着他,先说道:“燕朝也是朝会,既是议事,明白说话。这个疑惑,朕来答,申卿先平身。”

  

  “……臣谢陛下隆恩。”

  他站了起来之后,朱常洛就说道:“看来定要给句准话。不过申太常这一问,倒不算完全从儒门、儒教的立场来问,是一个务实问题。”

  这就是申时行要跪下问的原因,也是朱常洛说他问得委婉的原因。

  说穿了不还是对地位的担忧?只不过借着当年并称于世、如今却要统率学问大道带来的认知混乱和民间接受度的说法。

  大家最担忧的其实是皇帝“流连”百家苑,对于那些立竿见影的奇技淫巧似乎更感兴趣,这当然会让大家担心某些人以什么墨家等为名,反而驱逐了儒学成为显学。

  朱常洛看着众人,抬手伸出三个指头:“三点。”

  “其一,夫子有教无类,伊川先生也说夫子教人各因其材,而后有四科十哲。今时今日,天下文教,开蒙皆自儒学始,无非再各因其材、不拘几科。四科有十哲,百科呢?秦汉以后,再于各门学问有所建树者,哪几个不是学儒出身?所以,学问只是学问,人都是一样的人。儒学放开心胸接纳各家,天下追求学问的人就都是儒生。”

  既然都是儒生,不用担心大家来抢地位了吧?

  “其二,在职诸官除武将为,皆有功名在身。在野百业,是士绅居首。如今都一千多年过去了,除了一些僧道,寻常百姓又有几人在乎昔年百家之争?即便有些混乱的想法,朝野清议终究是在儒门,卿等难道还担忧人言可畏?”

  大家略有不自在,皇帝这话像是挖苦:以今时今日儒门的实力雄厚,连皇帝都免不了被他们臧否甚至被舆论逼迫得要三思而行,其他民间人士的想法还需要很在乎吗?

  口诛笔伐一开,想要统一意见真的很难?

  “其三,儒学之长,就在于治德、治政、治人。天子之尊,也是求江山社稷有德化,政通人和。历朝历代都尊儒,这个道理正该卿等来思索。朕倒以为,这里也藏着恐怕不止一条关于治政人伦的定律。儒学是因为合了这定律,千余年来才不可或缺。”

  所以这第三点才更加重要一些。

  朱常洛总结道:“故而卿等不必忧虑什么各家传人不能安然处之。如今已无什么纯正的各家传人,即便有,朕承社稷之重,也知道儒学最利于国。将来儒门或有出自各学科,但始终是儒学传人。况且朝堂上什么时候没有争斗,往往也不是出于学问之争。庙堂之上,朕要的不是乱,只要都是儒门出身的经世济民之臣,总会记着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是也不是?”

  最后看向申时行:“朕这三点,能否解卿之惑?”

  申时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保证,自然弯下腰:“臣茅塞顿开。陛下剖解明白,臣叹服之至。”

  这哪是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的燕朝?

  皇帝有备而来,几乎预判了一切。

  依据充分,态度明确,说话直白。

  别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们儒门,朕知道好用,仍然会重用。

  别借口学问之争来搞什么权位之争,朕要的是经世济民的有用之臣。

  你们都要记着这十二字真言!

  朱常洛笑着问:“卿等还有什么疑惑或者忧虑?”

第228章 离经叛道的刺激

  若说实在有什么让殿中诸臣和朝野一些人仍旧放心不下的,其实只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我其实没什么才干,我只是借了儒门的势享受着富贵,我怕以后挤不进来或者被挤出去啊。

  这种顾虑有脸拿出来说?

  于是乾清宫里一时语塞,路都被皇帝堵死了。

  如果咬文嚼字,非要从别的角度说孔子不是“述而不作”的总结大师,而是真正出言既至理的大成至圣,那么恐怕皇帝就不会再这么笑了。

  尤其是你不能惘顾历朝历代以来儒学的不断改良,一代代人不断的注解。

  真那么去辩,就是立场问题了。

  御前的众臣里,李贽看得心里很可乐,又很感慨,并且若有所思。

  皇帝对儒学和诸家学问的认识如此深刻,已经足够让人感叹了。而明明是历朝历代每每涉及学问源流就会十分尖锐的争辩,因为其中一个人的身份是皇帝,又呈现出不同的态势。

  没办法,碰到天花板了。

  当其中一方是皇帝,此刻这种局面也佐证着他的那句话:一切学问,都是参悟自天地人,为了让天下生民能安身立命繁衍生息。

  学问参悟出来不是为了供着的,是要有用。

  这当然合李贽“功利”的想法,实则也解释了眼前这无人再表达疑惑的原因:对治国之道的学问来说,最终还是让皇帝觉得有用。

  所以皇帝既是辩论一方的“大儒辩手”,又是裁决者,那有什么好辩的?

  愿意“劝说”,是尊重。

  能够如此有理有据,是能耐。

  先放了要在万岁山立圣庙的话再来响应群臣召开专门燕朝的呼声,是决心。

  太常寺里争执了半年的事,到此刻变成了群臣一同参与建言。

  辩不过当然只能加入,乾清宫内和南面的工地一样,开始热热闹闹地为儒学这个学问思想的上层建筑添砖加瓦。

  大家要有一套新的说辞,注解着从夫子开始的历代儒门先贤的思想。

  这套思想要拔高历代圣贤们的格局,找到足够多的依据、证据,来为儒学的新一轮改良阐述必要性、必然性。

  这套思想也要把那些其他的先哲,比如墨子这样的人物,纳入进来。

  朱常洛也成为一个添砖加瓦的“大匠”,说着:“横渠四句就很好。华夏这么多先哲灿若星辰,各有绝学,无非也是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诚哉斯言!”

  这概指的“往圣”就很好,可以吸纳很多。

  不过夫子当年不是具备压倒性优势的问题仍要解决,毕竟大家还是不想丢掉儒学的招牌。

  “何为儒?《说文解字》有言: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儒之言优也和也,言能安人能服人也。有一术之士可称儒,能从人所需曰儒,通天地之人亦曰儒!众往圣诸先哲,谁不是儒?而今时今日,卿等若能以定律阐明儒理,又何必愧称新哲?”

  朱常洛说得气壮山河,仿佛是告诉他们:别纠结以前那些人谁强谁弱,本质上都是儒人,是做出过贡献的往圣先哲。现如今,只要是奠定了新儒学诸多定律的人,与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一样!

  承认他们儒生的地位,墨翟又不会从地下跳出来突突你们,道家的徒子徒孙大概也懒得和你们争,秃驴嘛……百家争鸣时候还没他们,不用管。

  总之:把概念扩大,儒生等于学问人。

  解释权在如今的你们手上嘛!

  往圣先贤那些著书立说的,懂什么儒学?

  李贽目瞪口呆地看着乾清宫里的气氛开始变样,他感觉某些人的言辞好像有点过于离经叛道了。

  已经稳固了这么多年的儒学大厦现在被各种重新解构、装修,怪怪的,但又好像确实有道理。

  从字源到词源,从一些语录到成文的论述,工作量很大。

  朱常洛把他们领上了路,随后就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其实都是人精,如果大部分人的利益不会被损害,“六经注我”这种事干得少吗?推他们一把罢了。

  他并不在意这片天地下的学问将来到底叫什么名字,那不重要。

  他只要这个高层、官方开始接纳百家的地位,不必总来一句“奇技淫巧”。

  来的都是儒门人,披上了这层皮,就要一起维护儒门的共同利益,成为有用之人。

  田乐也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不断提起一些“先哲”的名字,终于领会到皇帝准备怎么让“百业皆列朝堂”。

  经商的子贡、范蠡、弦高、桑弘羊……

  墨家、农家、兵家、小说家、名家、纵横家……每一行业,皇帝都能点出他们学问对国家的用处。

  如果将来这些各家本身就有了“儒”的身份,列入朝堂又有什么奇怪?

  只不过,他们将来既然会专精于某些领域,当然也会关注这些领域的发展和利益。

  朱常洛煽风点火玩得不亦乐乎,此时此刻确实有一点场化效应的意思:人多,都聚在一起,一旦形成某一种大势一般的方向,更多人的想法自然而然会被集中起来,然后感应、模仿、从众、循环、扩散……

  带着李贽觉得的“离经叛道”的刺激。

  总之,今天自然是不可能把这个儒学大厦彻底翻修完成的,但至少一个共识达成了。

  万岁山上的圣庙要修,要好好修!

  皇城至高点,多刺激!

  天子对学问的尊崇,还有什么做法比得过这个?

  “这道制旨,太常寺牵头,翰林院用心,一定要好好撰拟!”朱常洛说道,“儒学向道之诚,朕求贤之渴,君臣图治之坚决,务必字字珠玑,可传万世!今日畅议,必是青史浓墨重彩之笔,朕与卿等皆与有荣焉!”

  田义和陈矩看着许多人激动得不行,山呼万岁之后,他们还议论纷纷地离去。

  倒是出了殿,太阳一晒,紫禁城甬道内的风一吹,有不少人冷静了一些,清醒了不少。

  “……文相,那一开始的起居注……”

  “……修史之人自会留意笔墨……”

  “制旨若成,朝野非议……”

  “……从君所需,经世济民……”

  申时行其实一直是冷静的,只不过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因势利导罢了。

  他站出来问儒门地位的,随后皇帝撩拨,大家这么多人一起定下来的大方向……朝野若有非议,今天人人有份,都是拆旧儒学、纳异端为正统的罪人。

  能怎么办?一起扛着呗。

  所以说是从君所需,要经世济民,要有用。

  脱离了乾清宫里的那个“场”,冷静的人越来越多,想到那制旨颁告之后的局面,也有些人不由得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李贽觉得热,摘下官帽抱在手上露出光头,突然哈哈笑了笑:“辟出一片天地!”

  众人想起来他是如何评价夫子和先贤的,他今天开心很容易理解。

  但你也不能说他是鄙薄儒学的。

  许多人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李贽去年被皇帝召来之后,经过了这么久,局面终究是朝着他主张的那个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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