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偏心,太学里都知道了。
百家苑那边,皇帝每个月都会去一次。
现在,皇帝还是举行经筵,但一次是在宫里,一次是在孔庙的太常寺。
而太常寺里的那次太常学士们为皇帝进讲学问大道的经筵之后,他则会到隔壁的百家苑。
太常寺里,张鉴和陈继儒以及另外一些奉召而来的太常学士都到了。
转眼已到泰昌三年的盛夏,中午的赐宴之后,他们目送皇帝去了隔壁的百家苑。
李贽如今精神头反倒很好了,他虽然还是不合群,但大家都是有城府和修养的人,倒也不排挤他。
太常寺在大成殿西南侧的前院西厢房,其实平日里跟一排书房或者说茶楼没什么区别。
东厢房那边则放置各种儒学经典。
砚水湖畔的碑亭是夏日午后极好的休憩、闲谈所在,皇帝走了之后,大伙又聚到了碑亭里。
太常寺里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太常学士们的日常辩经。
但今天大家没有辩。
“如今进讲,越发精深了。”吕坤开口说道,“不知陛下能不能领悟。”
“叔简今日进讲的气理,达卿今日进讲的心体至善。”焦竑总结道,“陛下着实是在思索学问大道。我以为,诸位还是放下成见,先把学问梳扫一番,尽快理出这诸多学科吧。学道者当扫尽古人刍狗,从自己胸中辟出一片天地。若仍是认定大道只有一条,无非终日争辩罢了。”
陈继儒和张鉴等人已经知道了皇帝交给太常寺的工作。
但是几个月以来,太常寺的众人并没有能够与礼部一起完成皇帝的旨意。
毕竟把纯粹而简单的儒学,经他们这些“大儒”和太常学士之手分门别类列出诸多学科来,影响确实是太大了。
焦竑发表的正是他一贯的主张。
所谓扫尽古人刍狗,这刍狗是古人扎制的用以祭祀的泥、木偶。祭祀时,作为神圣之物,祭祀完,则弃之不用。
焦竑认为事过境迁,后人将这些无用之物当作宝贝,只能蔽固自己的聪明。
而现在,他觉得至少皇帝要分列学科的做法,算得上是开辟出了一片天地。
李贽呵呵笑了笑:“你们争执不休也无用。陛下如今每月都到百家苑,连西洋人都请来集思广益了。依我看,陛下所言自然哲学极好,其下诸多学科都是实用之学。即便有心学问大道的儒生不屑专研,只略涉猎,但也不要挡了有些有志于此之人的道。至于这人文哲学之下,我们这些所谓大儒争执不休事小,若是陛下又有所悟,回头说出一些高见来,你我羞也不羞?”
真让这些顶顶聪明的人顺着这个思维去划分,他们当然也能划分出一些学科来。
只不过割碎了之后,从此专研治政的、专研财计的、专研经史的、专研诗文的……就好像没那么超然了。
有时候高深是一种格调。
皇帝在太常寺这边上课时,不会提问,也不会发表看法,只有一句谨受教。
但他们就在隔壁,知道皇帝在百家苑那边时,常常是有发人深省的说法的。
虽然目前只集中于皇帝所说的“自然哲学”。
张鉴就点着头说道:“陛下这两个月在百家苑之中与教授学子们探讨那力的道理,我听闻之后都有些茅塞顿开之感。若是归为一门学问,将来有人学得其中道理,恐怕很多器物就不仅知其然,还能知其所以然了。再加改进,就有道理可循,不像我在大同改制军械时只凭思索试制。”
“陛下以弱冠之年御极天下,朝堂上下谁不知陛下于人心、于治政、于财计,胸中都自有见解。如今陛下是在一心治学的,说不得真又成就一代大儒。”焦竑点头赞同,“陛下有一言,我颇为赞同。学问不该玄,学问该是简洁明白的。”
目前来说,心态更加开放的是心学门人,虽然他们也各有派别。
但他们有“人人皆可成圣”的理想,只是过去仅凭“修心”就能达到这一点的说法也饱受诟病。
现在皇帝似乎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办法:如果能走通许许多多的小道之中的一条,也称得上是成圣吧?
太常寺这边没有被皇帝催促着迅速完成工作,但他们现在反而越来越感受到压力。
在百家苑那边,朱常洛也在耐心地散播着科学的思维。
譬如今天和他们交流之后总结的“心得”。
“如此说来,正该如此。这道理,该是不因人而改变的。只要照着这个道理去做,就会得到与旁人一样的结果。譬如一把尺子,既然刻好了尺度,你拿来量是这么多,他拿来量也是这么多。”
他看着利玛窦、王徵他们:“朕想,以后不能只是引述前人论述了。譬如王徵说的墨子所述八条,往后得再梳理一番,提炼一番,载为定律。这规律是一定的,绝不因人而已、因地而异。利玛窦不也说了西洋先人的一些发现吗?若有不同,定然有其他定律在一起发挥影响。”
说罢两眼期待无比:“若是你们能把这世上的定律都找出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何愁认不清这世界本源?”
王徵喃喃自语:“……定律……”
“不错!”朱常洛说道,“汉承秦制,萧何定律。朕觉得这个词好,就是借律法不可违之意。人间有管束人奉公守法的律条,天地间应当也有管束万物的定律。它们之所以有各种外显性状,就是因为循着这些定律。比如只要没有外力来,一个东西就不会挪动!”
他在百家苑耗这么多时间,不就是要让一些有兴趣也有基本知识功底的人走上正确道路吗?
花时间在兵备军器园上,也会有效果。
但大明现在又不是在技术方面已经落后代差了,只要能够把管理做好、保障品质,大明就已经算是足够先进。
反倒真正的学科体系是土壤。
一旦建立起这个体系、有了源源不断的人才,朱常洛才可能在有生之年真正见到大明的科技与这个时代的其他地方拉开代差。
他知道方向,他能点拨!
利玛窦怔怔地看着这些。
这是他认识当中,世界上最强大的一个统一帝国,她的皇帝正在集结举国之力研究学问。
认识世界本源规律的学问,认识怎么组织人力物力去实现更有效的统治的学问。
辟雍殿里,皇帝坐于中,学者和学子们围坐于一旁的场景,让他想起那些壁画上的古希腊。
譬如罗马梵蒂冈宫里的那幅《雅典学院》。
但这里是东方,此刻,东方皇帝的太学据说要有数万学子在学习。
就在皇帝皇宫的西边,比皇宫大上两倍多,还加上这里。
利玛窦更知道,不仅仅是大明的皇帝,大明的地方,每一个府每一个县,都有官办的学校。民间,也有许多书院。
东方有学问的人,每个人都能享受帝国的优待,可以优免一些赋税。
此时此刻,皇帝的雄心和他对知识的态度让利玛窦敬畏无比。
尽管他们并没有遵循某一个神的指引。
但是上帝呀,为什么这里更像是神选中的地方?
百家苑之中,教授和学生们今天接受了皇帝的一个新词。
而随后,皇帝也颁下了赏格。
关于天下人生活的这个世界,若是有人能够发现、总结出前人没有提到的新定律,都有皇家重奖。
而万岁山顶将改建圣庙,供奉这些古往今来及以后助世人认识这个世界本源定律的圣哲们,山上立碑铭刻定律。
什么叫身后名?
万岁山上的圣庙,俯瞰着紫禁城,俯瞰着天下。
旨意颁下,自然会开启一个定律大发现的时代。
它们当然要经受检验,要得到认可,要经过沉淀。
这正是朱常洛要的实验、证明的科学思维过程。
隔壁的新消息传来,孔尚贤心里一慌。
圣庙?
那孔庙怎么办?
而方学渐等人则一脸严肃。
难道陛下口中的人文哲学要屈居其下?或者说,除非人文哲学里也能总结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定律?
第227章 皇帝的预判
皇家想“供奉”哪些人,是不是一定需要儒门认可?
当然可以一意孤行,只要觉得能承受天下儒生的“离心离德”就可以。
但皇帝又不是没有给出解决方案:儒学已被皇帝视为“囊括所有学问”的学问,只看你们愿不愿意迈出这一步。
这毫无疑问是一次思想上的大震荡。
百家苑之中皇帝的决定和赏格传出来之后,申时行也压不住大家的担心,呈请皇帝再次专门开一次燕朝,这次不拘进贤院的诸位。
朱常洛没有拒绝,这次燕朝选择在乾清宫里开。
一房四院,都有人参与,已经算是小半个朝堂了,来的还都是朝堂的中坚力量。
乾清宫正殿的明间里站得满满当当。
参拜过后,朱常洛也直奔主题:“为朕有意在万岁山定立圣庙、刻定律碑林一事,有些臣工已经上了题本、奏本,老规矩,朕也命人把大伙的主张、依据都摘录了出来。王安,你先念一念。”
田义和陈矩虽然目前身体还好,但年纪越来越大。
现在殿中有这么多人,王安来代劳,念得响亮一些。
朝臣们的主张,大多都是委婉劝阻。
依据包括:
已经有孔庙了,既供奉着至圣先师,还有其他从祀的先哲。再立一庙,也以圣名之,孔庙圣哲们何去何从?这说的是混乱问题。
圣庙规矩,是要有发现“定律”的功绩。如今要由末学后进对圣哲们的学问言论再重新注解、提炼出定律吗?恐怕后人并不信服。这是原教旨的借口。
另外这定律的范围似乎不止气理本源,也有一些机巧小道。就好比目前,似乎墨翟等人的发现最容易提炼出许多来。然而当年百家争鸣,大成至圣先师与他们大体都是同时代的人,谁尊谁卑谁主谁次?
王安念了很多,朱常洛看着神情不安的重臣,第一个安排是:“今日燕朝,自然会在青史上留一笔。朱卿,着经史馆暂充起居注官,记一记。”
这个安排说出来,众人更加觉得严肃,同时也有浓重的使命感。
而申时行面带忧愁:其实这何尝不是皇帝对太常寺的不满,半年时间过去了,他们并没能迈出那一步。
如今皇帝来了这么一手,是要催促甚至逼迫着大家开始主动去改革儒学了。
太监们抬来了书案,朱赓这个御书房中极大学士安排了人,经史馆的修撰、编修忐忑地坐到了后面。
墨已磨好,他们都握起笔,蘸好墨,紧张地望着大家。
然后是朱常洛先开口:“基于周公及三代礼乐,夫子之后世间始有儒学。然此前,虞夏商周,王朝更替,生民繁衍,自不能说全无学问。而后历朝历代,儒虽渐成显学,也有君臣崇佛信道,偏重法治。朕先开宗明义:一切学问,都是参悟自天地人,为了让天下生民能安身立命繁衍生息。”
那边笔走不停,这边郑重恭听。
朱常洛明白地说:“卿等都是饱读之士,依据朕不必多讲。即便天子之尊,既有受命于天之言,也有兵强马壮者为之之语。显学、异端,实则无非天家尊崇什么学问、认为尊崇什么学问于国有益,江山既稳,百姓也能各安其职。但绝不是说,儒学就是天下唯一的学问。”
乾清宫里的气氛是凝滞的,天子的言语已经在自己撕掉天子的神圣性了。
这种事他都愿做,对儒学本身再有什么看法又有多奇怪?
这还是他提前命人来记载今天这次燕朝,随后再说出这些话。
朱常洛在继续:“朕也是学儒长大,朕此时也认为,儒学好。好就好在,一直是兼收并蓄的,一直都是立足于经世济民、以民为本的。今日卿等为难,朕为卿等找来一句。夫子有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若论学问思想,夫子也秉承着总结前朝得失的宗旨,述而信之。今时今日,卿等可述、可好之古,则是虞夏商周而至秦汉唐宋明。”
这八个字,说的是儒学的由来。司马迁所记:孔子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
在总结和继承了此前三代“亲亲”、“尊尊”的传统文化基础上,在提炼了更早时期六德、六行、六艺的基础上,他才提出了自己的思想主张,但同时也说自己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朱常洛给出自己的观点:“总结历朝历代得失,不断推陈出新,正是儒学本色。孟子说出了政在得民,董仲舒兼采百家有了天人感应。而后程朱主张了理学,如今又繁衍出心学。儒学本就不断在变,如今为何不能再破桎梏?只不过是儒学千余年来都是显学,因而成门成教。朕以为,这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