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61节

  “陛下,定国公薨了……”

  “什么?”朱常洛都意外不已,“为何突然……”

  年前腊月里商议昌明号的事,徐文璧已经尽显老迈之态,今年来就允了他不上朝。但最近,并没有他病重的消息传来。

  陈矩答道:“府中说,今晨起来跌了一跤,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就薨了。”

  礼部尚书朱国祚神情凝重:“陛下……”

  朱常洛沉默着,挥了挥手:“依礼治丧,大宗伯先去忙吧。”

  朱国祚如释重负,立刻告退。

  申时行和王锡爵也十分意外,心中不无萧索之意。

  毕竟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人。

  而今天既允了首辅致仕,文臣之首离开朝堂,武臣之首更是薨逝。

  孔尚贤盯着李贽,很想说一句此人不吉。

  这扫把星的威力也太大了一点!

  他没说话,但上疏弹劾李贽的张问达则脱不开身了。眼见皇帝连首辅请辞都允了,他自感十分危险,因此趁着皇帝此刻陷入沉思就开了口:“陛下,此人一贯宣扬异端邪说,如今蒙恩面圣奏对,定国公无病薨逝,此上苍示警……”

  张问达不开口还好,他这一开口,申时行心叫不好,朱常洛则顿时脸色一沉。

  “是不是今年再有什么天灾,朝野又会说是新政祸国,天象示警?”

  “……臣……臣……”张问达赌错了,就只能跪了下来,“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朱常洛心情很坏,盯着他问道,“把定国公薨逝与朕召问他扯到一起,是什么意思?”

  李贽叹了一口气,随后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显得并不在意。

  事情如此凑巧,他身上免不了多两桩流言了。这流言又一真一假,何处说理去?

  张问达当面犯了蠢罪,朱常洛平复了一下心情就挥了挥手:“你当局者迷,朕懒得怪罪了。定国公薨逝,辍朝三日。卿等也该去吊唁,先退下吧。”

  李贽也准备离开,朱常洛却又说道:“李贽留下。”

  申时行往外迈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却没说什么。

  但出了养心殿,他却对王锡爵说道:“要劝一劝在京诸员,此时莫要惹是生非,学着沈肩吾请辞。”

  “那非汝默与沈肩吾能劝。”王锡爵看得通透。

  申时行点了点头。

  皇帝既然点出来了,他们总不能真让朝堂上出现许多辞呈来。

  如果定国公没有突然薨逝还好,现在他突然走了,朝堂上如果真的出现了许多辞表,那反倒真有先把李贽打为异端凶星的架势。

  这不是正道该为之事。

  原本六月里才去世的徐文璧早走了一个月,朱常洛也不知道他是早走了。对朱常洛来说,这算是凑巧。

  看着李贽,他开口说道:“朕本可置之不理,如今召你过来,算是为你也惹出一场风波来了。”

  李贽有些意外,随后摇了摇头:“我这一生早已见怪不怪。”

  朱常洛遣了田义去代他吊唁徐文璧、赏赐徐家,现在一方面想着勋臣之首薨逝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想消化一下复杂的心情。

  “畅所欲言吧。”朱常洛给李贽赐了座,“朕听听你的看法。”

  李贽犹豫片刻,而后直言:“陛下单独留对,传出去不好。”

  “你竟是瞻前顾后之人?”

  “世人皆谓我目无皇权,我实则盼着再有圣君。我赞始皇帝千古一帝,谓武曌圣后政由己出,明察善断,尊太祖万古之一帝。”李贽坦然说道,“陛下何不当我也是阿谀君父之人,如今替陛下多思量一二?至于我这一生学问心得,陛下想知道,我有《藏书》、《焚书》等诸卷。”

  朱常洛听得有趣:“把你的著述搬到御前,不比单独留对更不好?”

  “陛下都召我来面圣了,再搬点书来看有什么奇怪。反倒陛下看没看,谁知道?非要我口述,那得说多久?我口才足以让许多人说我蛊惑人心,若陛下听到半夜,岂不是让人有陛下夜半虚前席之忧?”

  “那他们怕的是朕问苍生还是问鬼神?”

  “都一样。”李贽叹道,“泰州一脉为苍生著书立说传教,与恶鬼邪神无异。”

  “那好。”朱常洛站了起来先作了个揖,“朕先看看先生是何等恶鬼邪神。”

  李贽也站了起来回礼,想着自己寓居通州时,在那南来北往的市井听说到的新君。

  他实在很年轻,但是又显出一股子异样的通透。

  先生和恶鬼邪神这俩词搁一起就很奇怪。

  “陛下名声,如今实在不比我好多少。”他忽然多嘴了一句。

  “朕知道。”朱常洛点了点头。

  “……我曾自以为五十岁以前像狗一样浑浑噩噩。”李贽奇怪地看着他,“陛下似乎不在意名声。”

  朱常洛只说道:“朕是皇帝,可以不迁就。”

  李贽叹了口气拜了拜:“诚然,比不了。”

  说罢就走了。

  跟皇帝比就已经很大逆不道了,但他好像理解了这个问题。

  也不提把自己的书送入宫的事,好像皇帝理所当然能办好。

  六科廊那边很快见到李贽又出宫了,皇帝并没有和他聊太久。

  朱常洛还在琢磨着李贽的表现,难道这家伙反倒更欣赏秦始皇、武则天、朱元璋这种狠角色?

  他对李贽当然有一些了解,但还不知道李贽居然把朱元璋夸得万古一帝,甚至超过了秦始皇这千古一帝。

  这种明太祖舔狗怎么被打为目无皇权的?

第200章 做皇帝就是要雨露均沾

  首辅离朝,国公薨逝。

  没人知道李贽被单独留下之后那短短时间里,皇帝又和他说了什么。

  随后李贽只是被安排住在一个寺庙里。

  住寺庙不奇怪,京城来往的官员及士子都喜欢投宿寺庙。

  张问达在御前说徐文璧是李贽妨的,得了皇帝一通怼。然而沈一贯的请辞确实是因为皇帝不仅不问罪李贽反而召他入京,徐文璧又确实是在李贽入宫当日去世了。

  都说是早晨起来不小心摔了一跤。

  虽然年纪大了,腿脚一软或者有时候起猛了难免有这样的可能,但确实太凑巧了。

  所以张问达在御前表达的意思,不仅坊间有议论,也有官员干脆借题发挥。

  或上奏本或上题本,都留有余地。

  辍朝的三日间,徐文璧的头七里,也确实有人递辞表。

  准确的说有十六个人。

  这数量虽然仅占在京官员的几十分之一,但毕竟有十六个人,而且有那么五个是刚刚选出来准备到太学任教的学官。

  对这十六个人,朱常洛心里当然是不待见的,所以没有挽留,但也没有恩准。

  留中就好。

  接下来的工作交给申时行去做。

  请辞表达过态度、争了一波名声就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话,那就干脆回去。

  好在李贽就此又像是被忘了,皇帝没有再想起他。

  紫禁城当中,朱常洛这个时候终于听闻了长兴知县疯狂的做派,知道江南考察优免已经开始进入重要阶段,也收到了谢廷赞的密奏。

  这家伙居然要搞浙江按察副使陈经济,并且直说这么多年浙江的问题不小。陈经济只是浙江地方的一个中坚官员罢了,浙江比较嚣张一点,当然还是因为沈一贯在内阁。

  谢廷赞还不知道沈一贯已经退休了。

  那么沈一贯回到老家之后,他亲自做表率来厉行优免、避免被皇帝清算,浙江不会冒出什么大问题来。

  官员们过去通过宁波宁波市舶司、通过漕河及各种渠道中饱私囊,现在还不算主要矛盾。

  眼看舒柏卿在长兴县这么搞也没逼反哪一家,朱常洛对江南局势更有底了一些。

  正如自己之前所分析的,大明如今至少“兵威正盛”,内忧外患都不明显。

  恩威并施之下,纵然还是有些乱子,但不会很大。

  泰昌二年的大明还不是很具备让人觉得造反能成功的土壤,上一个造反的千年世家播州土皇帝现在坟头草刚长过两茬。

  于是朱常洛其实多花了不少的时间在看李贽的著述。

  老和尚骗人。

  《藏书》就有六十八卷,是纪传体史论。老和尚品评了战国至元亡时一共八百多个名人,个个都有他自己的看法,与传统见解出入很大,个个都是为了反对如今的儒学。

  这个看着倒是挺有趣,毕竟是品评一个个名人。

  但什么《初潭集》十二卷、《焚书》六卷,看起来就要头大得多了。而老和尚这一辈子号称“笔墨常润,砚时时湿”,水出来的文字数量很吓人。

  好在李贽反对复古文风,在创作上提倡“童心”,“绝假还真”,直接抒发己见,看起来倒并不算太难。

  当然,这也是因为朱常洛已经习惯两年多了。

  看过了太多云山雾罩的奏疏、实录,忽然看到李贽的文风之后有一种通畅的爽。

  于是就更加纠结了。

  “陛下,夜深了。”

  深夜的养心殿里,刘若愚和王佳月还等着他。

  皇帝这些天确实看得入神,除了览阅纪要、择一些重要题本奏本批朱回信之外,其余时间倒是都用来看书了,每至深夜。

  入神到已经有八天没有召人侍寝了。

  当然了,定国公头七刚过,陛下哀痛不已,这也说得过去。

  但现在刘若愚提醒他该休息了。

  朱常洛放下了手中的一卷,看了看刘若愚:“你这些天也一直没事跟着看,你有什么心得?”

  “奴婢本就学问不精……”刘若愚可不敢乱说。

  “狂不狂?”

  看皇帝非要追问,刘若愚才说:“奴婢只看到藏书前些卷……他说写这书是为了前人出气,确实有与千万人作敌对之狂……”

  “品评夫子的话呢?”

  “奴婢不敢妄言。”刘若愚又低下了头。

  朱常洛现在已经有个大概认识了,虽然只是草草看了他的一小部分著述。

  最离经叛道的,当然是他说“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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