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朱常洛对李贽有了些了解,甚至好像有些兴趣,沈一贯和申时行面面相觑。
“陛下,此人以异端自居,误入歧途而自诩正道。他历来宣扬革故鼎新,陛下若是垂听其人主张……”申时行很担心,“陛下三思……”
“二位阁老也清楚朕要做什么。”朱常洛又看着沈一贯,“弹劾他之时,沈阁老莫非不担心朕反而要用一用他的主张?”
“陛下!”沈一贯这回坚决得很了,“此人蔑视六经和孔孟著述,更有‘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之狂言,实乃非圣无法之徒!孔孟先贤都如此,当今官学自然更加不屑一顾。陛下此前手抄《论语》,尊崇文教之心天下皆知。在此辈眼中,陛下亦非圣贤明君,不合其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之治政主张。”
朱常洛没有立刻说话。
这个逻辑倒是自洽:李贽是连孔子孟子一起喷的,而你这皇帝刚刚还做了秀,你们不是一路人。
面对这样的官学大敌,如果不仅不惩治他,反而要用他的主张,那皇帝岂不是言行不一?
如今只是为了开个窗子,都已经搞得大明这房子快摇摇欲坠了,总不能让天下官绅都坚信你必定要挖墙根吧?
申时行看到有戏,连忙继续说道:“李宏甫虽出身心学泰州一脉,实在是太离经叛道了一些。陛下明鉴,隆庆元年开始,朝堂上便有奏请为王守仁复爵予世券,更奏请从祀孔庙。这事一直议到万历十二年,那时臣也有上疏……”
他没想到朱常洛竟点了点头:“朕记得。申卿那道疏,极有见地。”
沈一贯和申时行都愣了一下,只听皇帝开始复述起申时行当时的见解。
申时行可谓是从隆庆元年开始心学门人推动王守仁从祀孔庙的最后一个重磅推手。
那道疏先驳了一些认为王守仁没有著述、认为王守仁的学术就是禅等观点,最后说儒学各派可以相辅相成,可以共存而不相违背。于是他赞同让王守仁、陈献章、胡居仁一同从祀孔庙,既显得儒学不是安于拘泥浅陋,也能说明实学的自得,更能弘扬大明开国以来在学问上的建树。
推动了将近二十年也未果的王守仁从祀孔庙在申时行这道疏上去之后一个多月搞定了。
朱常洛赞扬了一番申时行,然后就问:“李贽就不在可以相辅相成之列了?”
申时行没想到皇帝居然“记得”十几年前他上过的奏疏。
不论是因为李贽这件事出来之后皇帝去专门查看的,还是他更早之前就做过功课。
但这种皇帝对他们的“历史”如此熟悉的感觉让人很心悸。
“……心学如今又分各派。此一时彼一时,各学派之间,学问主旨已经相去甚远,泰州一脉流弊最多。至于李宏甫,他说什么天尽世道以交,竟至于人与人之间,无事无物不可交易。更狂言什么‘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实则目无皇权,至治无声之说更是要弃儒崇道。如今他又落发事佛,臣以为,他实则并无定见,只是一味狂悖激愤罢了,又如何能与儒学各派相辅相成?”
朱常洛也不与他争辩这些。
君臣之间先有这些奏对,是因为目的不同。
朱常洛的目的是刺激一下大家伙的思想和思考,沈一贯和申时行想要的是稳定。
目前才刚刚开始术前清理,还没动刀,大明就已经因为那么多脓疮被碰到了而嗷嗷叫。
儒学当然有十分强大的作用,它一直以来最强大的一点就在于能够不断吸纳新的思想内容,不断进化。
只不过宋之后,因为种种原因它开始往保守去发展。最后的一道波澜就是心学罢了,而心学其实也脱胎于理学。
到了后面三百多年,再无什么变化,直至被敲开国门。
朱常洛是想要松动一下上层意识束缚的,不然“小民”始终会被压制着。
连官绅们一定是正统、一定高高在上的意识都松动不了,后面怎么动刀子?
所以他看着二人:“这并非学问之争。只不过南北忽有多弹劾在野士绅妄议朝政的,朕要听听他们到底怎么看。除了李宏甫,朕不是还传旨江南,让金陵诗社和东林书院各选在野二人进京御前呈禀吗?”
沈一贯和申时行当然知道,但他们想要心里有底一些。
“陛下,只怕朝野误解这就是学问之争。如今已有新政,却无新法。圣意稍有偏喜,朝野定有投机之人。”
“莫非朕不能明鉴?卿等不能明察?”朱常洛不同意,“哪有什么事是一次就定了乾坤,朕可以今天偏这边一点,明天偏那边一点,只有蠢才觉得能投机得逞。但朕早就说过,本朝容不得蠢罪。”
沈一贯和申时行顿时无言以对。
合着您就非要突出一个折腾?
朱常洛还真这么想。不折腾折腾,不就是一汪死水?
说罢他就先道:“金陵诗社和东林书院又与李宏甫不同,朕知道。那些人只是与朝堂众臣在政见上意见不一,李宏甫是真与朝野大多数存在学问之争。朕此前在朝会上都发过脾气了,朝野又不是不知道朕对文教有些失望。即便朕不认同李宏甫,朕也会做做姿态问学于他。没别的意思,督促朝野自省。”
沈一贯和申时行面容纠结。说得这么直白,何必呢?
“至于张问达的弹劾……”朱常洛看着沈一贯,“说他宣扬异端邪说也就罢了,反正李宏甫自认异端。但人家七十六的人了,非要加上一条勾引士人妻女乃至与妓女白昼同浴做什么?”
沈一贯讪讪地低下头,不能说是自己的意思,也不好推诿是张问达自作主张。
“朕务实,只求长治久安国富兵强。衍圣公留居京城是潜心治学,如今鄙薄孔夫子的家伙要来了,他拿实际行动替先祖反驳更重要。卿等也是一样。”
申时行长长叹了一口气,跪下说道:“陛下,臣不是恃官绅之重而谏言,但请陛下三思。臣这一生都在勉力调和,今岁本就多事,若又有问学于异端之举,臣担心许多人离心离德。”
朱常洛却走下去把他扶了起来:“该离就离,应离尽离。申阁老为文教计,正该办好太学,除旧迎新。”
申时行被他扶着胳膊,眼神太复杂了。
怎么就能轻飘飘地说出这种话呢?什么该离就离,应离尽离……哪有做皇帝的盼着有些臣子离心离德的?
朱常洛却坦然道:“天下不只一个李宏甫认为自己洞悉世情,走在学问的正道上。卿等能居高位这么多年,哪个不是窥尽了险恶污秽却又要如履薄冰地面对这些险恶污秽。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朕是清楚的。”
他又坐回到了宝座之上:“朕这么做,无非是略扫一些险恶污秽,让君臣将来都能稍微容易做一些。若是问学一下异端就又冒出一批急不可耐离心离德的臣民,那他们就是新朝又一批蠢材了。这等人,难道朕还要迁就他们,哄着他们?”
说罢最后看着沈一贯:“何况这不是朕故意为之。没有弹章上来,朕难道会故意挑起此事?”
沈一贯哑巴吃黄连,只能低着头。
两人告退离开,这一趟完全没有成果。
慢悠悠回去内阁的路上,沈一贯叹了一口气:“也罢,总算是尽力而为。你我用尽苦心,天下自然知晓陛下心志何等坚定。”
申时行没附和什么。
旧党们十分着急却又十分畏惧,瞻前顾后地只能通过这样的事情来多施加一些压力、表达一些态度。
但皇帝的应对始终是大道至简:文教信任危机。
这种事历朝历代都难以想象,哪有皇帝怀疑自己大多数臣子的?
第199章 我不是和尚
这天夜里的沈府,张问达闻言之后如同晴天霹雳。
“陛下不仅不问罪,还要问学于李贽?”他难以想象是这样的结果,“陛下难道不担忧……”
“若有人以为陛下要于学问上改弦易张而离心离德,那便应离尽离。”沈一贯如实回答,“明白了吗?陛下说,这便是蠢罪。”
“这……”
张问达坐在椅子上犹如垮掉了一般,而后期盼地看着沈一贯:“元辅,难道您和申太常就没有……”
“……哎。”沈一贯长长地叹着气,“学问之争是假,能够遵奉旨意厉行优免的官绅,才是学了正道,明白了吗?”
“……那岂不是弄巧成拙?”张问达捏着拳。
“大明……回不去了。”沈一贯缓缓地摇着头,随后苦笑道,“老夫这首辅,既不如汝默专管文教,也不如元驭主持新政啊。该乞骸骨了……”
“元辅!”沈家花厅之中顿时有数人大惊失色,“当此之时,您岂能有退隐之心?天下还仰祈元辅遮风蔽雨……”
“老夫早就有致仕之心,若非情势如火,心忧社稷,如何会恋栈至今?”沈一贯看着他们,“老躯已疲弱,这回是真的无能为力了。陛下不见新政之功、不遇天大祸患,这新政是定要更进一步的。诸位,早做打算吧。”
他在自然而然的形势变化中从浙党党魁转变成为旧党党魁,现在他乱着旧党的军心。
沈一贯如果一心请辞,已经可以另谋功业的申时行又一贯只是一个调和的中间派,难道旧党就这么人心涣散下去?
但沈一贯知道他的阶段任务已经完成了,皇帝点出他不该用李贽的私德去进行攻击,就是点一点他要关注自身私德吧。
他也不用去提醒这些人通过遵奉旨意、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忠诚和能干就不会有问题,基本都是聪明人。他如果出言提醒,岂非表面上就已经“叛变”了?
但他回到了老家,才好通过“屈从”去厉行优免,用致仕首辅的巨大示范效应让皇帝满意。
哪有新政推行不搞掉一两个顶级重臣就能成功的?
第二天沈一贯就递了辞表,皇帝挽留。
当天李贽入了城,沈一贯又上了一道辞表,皇帝在次日朝会上亲口挽留。
但刚刚散朝,皇帝召李贽和衍圣公、阁臣、礼部尚书面圣,还留了一个张问达。
于是沈一贯直接在内阁告病,又掏出一份辞表出宫回家去了。
养心殿内,朱常洛看着田义匆匆递来的沈一贯那第三道辞默不作声许久。
孔尚贤心里很感动,看着光头李贽的目光也带着愤恨。
元辅只差把对皇帝召见李贽的不满写成揭帖了。
如此坚决请辞,突出一个不屑与之同堂辩学。
“首辅这么做,接下来朝堂上下还有多少辞表呈来?”朱常洛长叹一口气,“卓吾和尚,朕要见见你,朝堂竟骤起风波。”
“陛下,我自号卓吾,却不是和尚。”李贽纠正道,“我也喝酒吃肉,剃发是头痒懒于梳理,居于佛寺只图清净罢了。陛下要见我,首辅一意请辞,那是他名心太重、回护太多,与我无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儒不儒僧不僧道不道……”
孔尚贤立即开口喷他,毕竟李贽实在是他孔家表面上最大的敌人。如果孔夫子都不过一个庸人罢了,那么夫子后人凭什么享受世代尊崇?
李贽只是微微瞥了他一眼,懒得与他争执。
水平太低了。
他只是颇为好奇地看着皇帝。
把这么多人喊来,难道是要听辩论?李贽没兴趣。
如今面对首辅接连请辞,他又会怎么做?
说朝堂上下不知还有多少辞表要呈来,又似乎偏向于恩准他致仕算了,已经在想沈一贯去职之后的事。
“衍圣公稍安勿躁。”
朱常洛制止了孔尚贤,然后看了看申时行。
让他们提醒孔尚贤用实际行动反驳李贽,怎么到了这里只放嘴炮,说的内容还十分肤浅。
等养心殿里安静了下来,朱常洛才继续看着沈一贯的辞表。
虽然只是托辞老病,但君臣还是有默契的。
朱常洛知道他想要交换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想拿什么来交换。
允了请辞,这就是走正常致仕流程,是有退休待遇的,至少不在被考察的士绅之列。
他和随后的他们因为不满皇帝问学于异端而请辞,回去之后夹着尾巴做人自我扫除污点,那很正常吧?一方面避免被清算,另一方面也显现出皇帝的强势和坚决。
当然了,朱常洛最好也不要真的清算他们,否则就真让天下官绅进一步寒心了。
大家都掌握好分寸。
“传旨。首辅以古稀之躯,负国事之重……”
朱常洛下达着旨意,言辞之间当然也不说是因为李贽的事情,只因为沈一贯的年龄确实大了,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按首辅致仕,加衔、恩荫、赏赐,该给的尊荣都来一套。
可听在孔尚贤和张问达耳中,只觉得怅然若失茫然无措。
堂堂首辅,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要离开了吗?
张问达觉得沈一贯这次是真的搬起石头砸了脚,因而也更加忐忑自己的命运——毕竟他是听沈一贯的意思才弹劾李贽的。
他并不知道沈一贯其实早就想致仕,只不过又拖了一年多。
大家见证着内阁首辅的正式离开,让人没想到的是,陈矩忽然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