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33节

  如果仍然额外收受别人的孝敬,那后面再被查办的话,可就罪加一等了。

  另外,县衙里能收别人稳定孝敬的,无非就那么几人。而这公办银还牵涉到吏员杂役们的“津贴”。

  如果不想办法把这公办银收起来、存留起来,到时候怎么面对他们“闹饷”?

  “县尊大人,当真不允加派?”

  孟希孔立刻摇头:“想也不要想。二位都是前辈,我也是亲聆圣训过的。地方并非无源可开,如今朝廷就是要看看地方官吏究竟是朝廷的,还是地方乡绅大户的。何去何从,大家都要想清楚。”

  说罢又深深地看着他们:“恐怕今年赋税收得如何,收了多少,从哪些人那里收上来的,也是朝廷允地方多少新品官、存留多少公办银的依据。勤职奖廉银考评结果,支出明细,都是要发吏部审允,再于年中发放的。”

  “愣头青”的年轻知县把话说得直白,陆新义和温平更感为难。

  说到底,最大的一块肉不就是乡绅大户们额外优免的那些吗?

  “县尊大人,这只怕极难。”管钱粮的主簿温平说道,“本县鱼鳞册和黄册,县尊大人想必也看过了。民田之中,小民不可加派,乡绅大户名下田土大多都恰好在优免之内。这要害是官田,县里为防麻烦,自然是由乡绅大户来耕作,官田的田赋也比民田高,也可以说就是乡绅大户每年交了大部分田赋。”

  所谓官田,是继承了前朝官地,又通过多年来各种查抄、没收而渐渐越来越多的田,所有权在官府手上。

  但官府自己自然不会去耕种,于是就又佃租出去。官田规定的田赋征收比例,要比民田高一些。但只要勤快,终归还是收益不少。

  国初时还有普通百姓能耕种到官田,到现在,地方为了便于管理,基本都是把官田分给乡绅大户,让他们来组织耕种。

  而温平所说的乡绅大户名下田土恰好符合优免政策的规定,这也是实情。只不过民田之中,很多田都是一田二主。田底权给了乡绅大户,田面权仍在百姓手上。要征收田赋时,便说是乡绅之田,在优免之列;百姓则给乡绅大户交上一份“租”,由此来规避赋役负担,这就是投献。

  关键只不过在于地方官吏愿不愿详细去分辨,愿不愿在收了乡绅大户好处之后仍旧去分辨,能不能承担起他们所租种的官田出现大面积退种的风险。

  陆新义也说道:“即便严查额外优免,无非仍是那些投献之民逃不过赋役了。难道要彻查乡绅大户家的实丁,把该摊的役银也摊过去?”

  孟希孔看着他们:“和过去又有什么不同呢?这笔银子,难道比他们过去每年要拿出来孝敬的更多?只要不是摊牌之余,仍要像过去一样孝敬那么多,那么就不过是把这些银钱摆在明处罢了,其余并无不同。”

  

  陆新义和温平沉默不语。

  按规矩摊牌银子,和私底下孝敬所积累的人情,那哪能一样?

  无非一份银子有两个回报,既维持了地方官衙的运转,又把地方官吏变成了自己人。

  如今要严格遵循优免政策的话,乡绅大户既损失了一份投献之民的田租,又要像普通百姓一样摊牌役银,还得不到地方官的私人交情。

  “只怕是大势所趋,想想清楚吧。万事开头难,但这个局面只要打开了,以后县衙上下都是宽裕的,在地方也能一言九鼎。陛下在朝会上是震怒异常的,如今若给了地方这么大的好处,地方若仍旧畏首畏尾,只怕定有以儆效尤的。二位若犹豫不决,不妨先去信乐平出身在职为官的那几位,也问问他们的意见。”

  陆新义和温平心中一动,这倒确实是个法子。

  他们在别处为官,也会面临这样的压力;他们老家的族人、田地,这次愿不愿意配合?

  “左右还有一段时日,让你们提前知道,是我一片好心。”孟希孔作了作揖,“后面若能和衷共济,本官不吝美言保举你们。县里都要增品官,府里、省里自然也一样。只要这公办银能收得起来,地方就能养更多品官,实俸较过去也多不少。地方乡绅若能俯首听命,难道地方官的日子比过去更差?二位三思。”

  “县尊大人美意,我们记下了。”陆新义和温平看着孟希孔,“我们二人没那么大的能耐,这事能不能办成,还要靠县尊大人。”

  孟希孔只笑了笑:“这事自然能办成,二位说靠我,我靠的却是陛下。”

  他这话说得两人心头一震,似乎这批南下的新官都带着天子的特别嘱咐和信重。

  也许其他仍由旧官管着的州县不会被盯着,但他们乐平肯定会被盯着。

  地方官吏究竟是朝廷的,还是地方乡绅大户的,这句话很重啊。

  何去何从?

  江南大案只掀起了地方赋税实情的一角,皇帝分财权于地方,福祸难料。

  京城里再不以所谓浙党、苏党、北党来划分,人人都看到了新政的苗头。

  于是自然而然要演变成为“新党”、“旧党”。

  内阁、吏部、户部、都察院仍然要花大力气商议出皇帝要求的方略,这些商议没有一次是容易的。

  朝野的议论非常多,财权下放之后的割据之忧被反复提起。

  这个时候,皇帝再次出宫了,他要去巡阅刚刚编整出来的京营。

  似乎也是向朝野传递一个信号:就因为这财权下放有割据之忧,所以皇帝提前就着意了兵权。

  割据一下看看?

第166章 练兵与新政

  京营有三处,五军、神枢、神机,分别位于北京城郊的西北、东北和东南面。

  历经半年,如今只是完成了冒滥裁汰和募选,再加上平播将卒中一部分的编入,凑齐了五军营三万五、神枢和神机营各一万的数目。

  和此前号称的十余万京营将士相比,实在缩水太多。

  但是工部重新整饬了一遍京营的营寨,此刻仍未完工,现在倒也算欣欣向荣。

  五军营门口,李成梁带着京营众将一起迎驾。

  护驾而来的是西凉伯达云带着的勇卫营西凉兵。

  朱常洛从城中出发到了这里就花了一个多时辰,他自然不能一天跑三个地方。

  刘綎带着神枢营、萧如薰带着神机营也过来了,主要是百户以上,另有一千要接受皇帝检阅的精兵。

  随朱常洛一起过来的,还有田乐和工部右侍郎贺盛瑞,还有参与了京营冒滥裁汰、占役清理的兵科给事中。

  御驾既至,李成梁军礼相迎。

  “先到校场。”

  龙旗招展,将旗如云。

  皇帝能亲来巡阅,已经是重视,但自然不能真把所有京营兵卒排开。

  校场之上,朱常洛到了点将台上后,便是受阅精兵在下面列好罢了。

  主要是训话。

  “你们刚被编入新京营,朕今天先来看看你们。往后,朕再来时就要看你们合练得如何,体魄如何,精气神如何了。”

  他的话被嗓门大的一个个往后面传,让来到这里的人都听到。

  “往后,不允勋臣、将官把你们拉去做工。你们的任务,就是操练,操练,再操练。”

  “操练要粮食,耗兵备,银子都由朕的内帑出!”

  “朕对你们就三点要求:练成精兵,闻令能战,战则能胜!”

  “这三点要求,你们能不能做到?”

  皇帝问出口,校场中轰然应道:“能!”

  有的则吼着:“能做到!”

  “各营将官,他们立了功,朕都有封赏。三侯五伯在前,你们之中,兴许还有将来的勋爵!”

  朱常洛说着这些时,校场之中的将卒看到了皇帝缓缓地转着头,似乎把面前的每个方向都望了一遍,寻找着他将来的猛将。

  “军营之中,要盼着能立功,也要令行禁止!不要以为在京营,将来没机会立功。朕将来自会给你们机会,但这机会只会留给有准备的将卒。这准备,就是操练,操练,再操练。今年开始,每年十月,全京营士卒较技。优胜者前百,朕在禁宫升殿犒赏!三千一营,名列前三者,全营两饷,将官另有升赏!”

  “听明白了吗?”

  李成梁不由得看了看一脸庄肃显得极为看重京营的皇帝,这是当真要狠狠激励京营大练兵了。

  “莫让人笑京营尽是老弱,让人忌惮京营尽是虎贲!”朱常洛举起了拳头,大声喊着,“勇!”

  “勇!”

  这次将卒们知道跟着喊了。

  而朱常洛挥舞着拳头,三呼“勇”。

  京营之内,喊声震天。

  人人都知道了皇帝对他们的盼望,还有给出的待遇。

  那么新的京营编整完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全军较技。

  一百个上殿受赏的兵王,九千个拿到两饷的将卒,只需要在接下来先靠自己的武艺拿到。

  朱常洛随后去了好几处营房,亲自关注着京营里的住宿、伙食、兵备情况。

  皇帝走到京营的普通士卒面前,这也是极为罕见的。

  李成梁一路默默地看着皇帝的做派,知道他并不是仅仅将京营交给几个重将罢了,而是在身体力行地收揽整个京营士卒的忠心。

  他可以不用常来,但他是皇帝。他只要来一次,做上这么一些关怀之举,愿意予他们满饷及激励,他就能收获足够多的忠心。

  到了京营里的官厅,才是皇帝和他们这些重将单独说话的时候,皇帝也会在这里吃个午饭。

  席间,朱常洛也传达着他的要求。

  “先从伍长以上做起,人人都得识字。把总以上,都要研习兵书。三日一操或是几日一操且由你们依情况安排,但要有便于组织的例操,譬如六里长跑,每日晨起打熬。”

  具体怎么练兵的细节,朱常洛并不多插手。

  没必要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放过来,但他可以让李成梁他们知道,自己也算是“知兵”。

  军队里要的就是服从,而服从需要靠日常习惯来培养。

  皇帝谈论着他对于练兵的理解,也安排着下个月的第一次京营较技。

  如今自无力去组织什么“演习”,但练兵阶段至少可以关注单兵素质。

  传统武举就有很多考较项目,力气大小、箭术枪术刀术,这些是可以比一比的。

  也并不复杂,只是要多花些钱。

  “但凡京营练兵要花的钱,朕愿意出。”朱常洛看着李成梁、刘綎、萧如薰、张维贤他们,“京营暂时也不用再扩编,能把这五万五都练出来,就已经是一支足够强大的力量。你们用心为朕练兵,朕则用心富国,全力保障你们的后勤。京营一定要成为将卒最强、装备最好、战法最明的强兵!”

  “诺!”刘綎热血沸腾。

  哪有这么大力气练兵而不用的道理?

  虽然还不清楚将来要杀谁,但皇帝今天当真是展露了足够决心。

  

  京城城内,都知道皇帝今天去巡阅京营了。

  朝堂之中,过去本就赞同新政的王锡爵这次态度鲜明:财权下放一些,必须先确定地方上的赋税名目,然后严格按照优免政策来施行。

  争议最大的就是隐田隐丁的问题。

  “元驭,还是一步一步来吧。”申时行在今天的合议之中始终愁眉苦脸,“这些事要查清,谈何容易?”

  “不明令地方如何做,那就是换汤不换药。为了多收公办银,最后还是摊牌给贫苦百姓。”王锡爵坚持着他的意见,“如今严收商税,生意做得稍微大一点的,哪家后面没有地方乡绅大户?”

  陈蕖是最为难的,他沉肃着不说话。

  李戴倒是站在王锡爵这一边,因为这次的核心是给地方更多财权之余再想办法澄清吏治,吏部权柄很重要。

  就一项普天之下勤职奖廉银考评结果的审批权,就非常重要。

  沈一贯却说道:“地方实情如何,人尽皆知。元驭,若不能由朝廷下大力气清查田土人丁,地方官吏哪有这个能耐去厉行优免?恐怕最终还是摊牌到贫苦百姓头上。如今我等都不知收到多少人来信了吧?江南风波是暂歇了,可这公办银若当真明着要从优免里刨出来,实在危难重重。”

  “危难重重,要让财计宽裕,哪件事不是危难重重?”王锡爵看着他,“我等如今先行合议,有什么争执自可议论。但回头方略呈到陛下面前,那又如何回答陛下疑问?不在朝廷把这地方赋税科则都编定好了,就让他们自己去酌情编定,那才是害民之政!”

  如今的争议就在这里。

  皇帝虽然只是给了个原则上为地方补充更多品官、专职吏员并且提高待遇、增加公务开支的方向,但具体商议方略时仍难以避免地遇到这些实际问题,必须考虑拿出那天皇帝展示出来的一些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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