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佐贰官一般都有单独的厅堂和居住小院,他们衙厅的后面则分别是银局、税库,从左右挨着内宅门外的刑钱夫子院。如果知县有刑名师爷、钱粮师爷,那就会住在这里。
内宅门之后,就是以三堂为核心的知县居所了。
县衙如何布置,也有定制。
知县深居县衙之内,佐官和吏员、属衙佐卫于前。如果知县有手腕,那就是属官吏员俯首听命、指使及时;如果知县没能耐,那么实则又处于包围之中。
如今的孟希孔就是孤身一人,应对着更多双暗自打量他的目光。
在这种场合,官吏之外耆老的地位最高。
皇帝登基之前,还要有耆老一同三劝进。
所谓耆老,就是年老而德高望重的人。在地方,普通百姓老则老矣,要说还有高德重望,那自然是士绅中的老家伙。
程家的族老程文明就是这样一个耆老。
他并非乐平程氏本支的家主,却是整个乐平程氏大宗族的族老,有生员出身。
五大桌摆在院中,主桌这边孟希孔和陆新义、温平作陪,其他六人就分别是乐平许、程、洪、马、王、汪六大名门望族的族老。
“我侥幸联捷登科,年资浅薄。忝任乐平,此后和衷共济,还要多多仰仗诸位耆老。”
孟希孔已经不自称本官了,场合不一样。
“县尊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联捷高中、金榜题名岂是侥幸?”
孟希孔强调自己联捷高中,他们自然也会捧一捧,却没有对后面所谓仰仗之类的言语谦虚一二。
这自然不是轻视,而是看看这个年轻知县的反应。
年纪大了,糊涂了一点点,也应该受到尊敬,后半句留到后面反应过来了再说不也一样。
孟希孔却对那许家族老说道:“高阳郡侯故里乐平,听说嘉靖三十五年建了忠臣祠,万历十一年又塑了像。过几日,我也要亲去秋祭的。”
“多谢县尊大人。”
许瑗是追随朱元璋的开国功臣了,任太平知府的许瑗在陈友谅来时与花云等死守落败,被擒身死,后来被追封为高阳郡侯。
“如今高阳郡侯后人都在?”
“回县尊大人,高阳郡侯子嗣荫职广东新会,后来就在那里开枝散叶了。”
孟希孔点了点头,这乐平许氏却算是高阳郡侯许瑗子嗣的本支所在了吧。
其他洪、马、王、汪几家,同样是出过人物才能在乐平渐渐成为名门望族。
“听闻县尊大人是孤身前来任职,起居岂能无人伺候?”他们继续试探着,“若是县尊大人不弃,我等皆愿为县尊大人分忧。”
“那却不必,只待我去信京城,内子数月之间也会赶来团聚。佣人侍女,都无需操心。”孟希孔笑了笑,“今日不谈这些,只与诸位先行一见,我也要请教一下乐平民情。”
看知县如此不近人情,众人虽然心有隐忧,倒不会现在就表现出来。
不论如何都只是初始,更多情况还要慢慢了解。
知道本县的新知县姓甚名谁之后,他们自然都发动了力量去了解。
但乐平程家刚刚出了那么大的事,不知是回信仍未至,还是许多人都畏惧牵涉其中,所以他们对孟希孔的了解很少。
趁孟希孔随后去其他桌和其他人聊、喝酒的间隙,程家族老不由侧身低声问陆新义:“县衙吏员,县尊怎么……”
陆新义只微微摇头,高声道:“来,我敬一敬各位族老。县尊大人是得陛下赐宴南下授职了,乃是泰昌朝第一科天子门生。乐平有这般简在帝心的父母官,定会越来越好!”
那边的孟希孔嘴角挂着微笑,同时也更加警惕。
昨天陆新义和温平两人就暗示了很多东西,包括什么侍妾,探问他有哪些喜好,说到哪些里的田赋该如何……
不肯收东西的知县并不好做,但也不是不能做。
他孟希孔自己家虽然穷,但是岳父有钱啊,夫人嫁妆丰厚!
现在他既记着岳父的教诲,也记着皇帝当时说的话。
如果一来就和他们缠夹不清了,后面如何松土、除草、剪枝?
“知县见面会”结束之后,他就回到了内宅门后面,说是不胜酒力。
专门前来的各家耆老、乡绅、富户看着温平神情复杂。
“县尊有令,今日是他宴请诸位,这些贺礼,如今却是无功不可受禄。”温平叹了一口气,“诸位都拿回去吧。”
孟希孔不在面前,他们的脸色就不那么加以掩饰了。
奴仆不要,吏员工银不要,这人情往来的贺礼也不要,那还谈什么结交?
即便是县衙的胥吏们也感到很担心。
这新来的县尊大人莫不是要清高到底?那往后他们只怕也会被找麻烦。
陆新义也很发愁,县里最怕这种愣头青啊!
这时,一个中年文士带着两个年轻人终于游遍了这乐平的山山水水和几个小镇。
他们进了县城之后又在这县城的几条街巷转了转,这才转到了县衙前面。
“嘿,站住了!没见这是县衙吗?就往里闯?”外面守门的杂役拦住了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没见过?”
“……我这不是还没往里闯吗?只走进了两步罢了。”那中年文士竟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倒是忠于职守。”
“……闲人勿近,二老爷交待的!”那人被他打量得不舒服,“如果有事,要先通传!”
“那就通传吧。”中年文士笑了笑,“却不要通传什么二老爷。烦请传告县尊大人,就说翁承俊已经到了。”
“……尊驾有何贵干?”那杂役收敛了一些,然后给了个笑脸,“我去通传,门房那边也会问啊。”
“也好,往后总有许多交道。”翁承俊仍旧是笑眯眯的,“不才得县尊大人看重,既聘为刑名钱粮,今日才从南京赶至。”
杂役浑身一激灵,肃然起劲:“原来翁老是县尊大人聘的师爷,小的这就去通传!翁老先移尊步……”
翁承俊见他前倨后恭,现在说话还有些文绉绉的,脸上是了然的笑。
对寻常百姓来说,县衙是高深莫测的地方,上至县尊大人,下至衙役胥吏,每个都是当地不好轻惹的人物。
但对翁承俊这样的人来说,他更清楚地方上如何通过塞人把县衙经营成大家的县衙。
而每一个走进这县衙的新知县,都得凭自己带来的人打开局面,或者直接拿这个机会与当地人家纠缠在一起。
孟希孔当然不可能真的孤身赴任。
翁承俊前脚走进县衙,另外一个守门杂役后脚就把消息往外传出去了。
县尊大人的师爷来了,听说姓翁,是个笑眯眯的中年文士,还带着两个壮汉。
陆新义闻讯赶来,见到翁承俊之后不禁愣了一下:“翁贤弟?”
翁承俊还是笑眯眯地拱了拱手:“陆兄,又见面了。洪岩一别,已有六日,小弟甚是想念啊。”
“……翁师爷瞒得我好苦。”陆新义语气复杂。
那边的温平露出疑惑的表情。
孟希孔这时才从内宅门里赶出来:“翁兄,你终于到了。”
说罢正式向陆温两人介绍了一下翁承俊,而后就把他和那两个跟班请到了内宅。
陆新义这时才露出凝重颜色。
“这到底是……”
“说是游学士子,在乐平已经逛了半个多月。前几日我去红岩赏秋,于汪家山居结识。”
陆新义看着内宅那边,满眼都写着“来者不善”几个字。
县尊未至,师爷先行。
而其人才学、谈吐、见识,在汪家山居那个酒桌上,陆新义是领教过的。
小小乐平县这一天里就都知道了,县尊的师爷很早就在乐平瞎逛。
但他真的只是在瞎逛吗?
第165章 新政的苗头
县衙内宅里,翁承俊汇报了这些时日的见闻之后说道:“姑爷,江南刚闹了偌大风波,今年田赋是不会有大乱子的。如今要紧的,却是怎么把县衙上下都收服。”
翁承俊虽出身扬州府,但这么多年却一直跟着如今十家山西大商之中的常家。
孟希孔成了常家女婿,翁承俊这个常家最得力的助手就来到了孟希孔身边做师爷。
“收服县衙上下……这却不容易。以我如今所知……”
孟希孔介绍着自己初步了解到的一些情况,翁承俊摇了摇头:“我提前来了乐平,所知更多一些。但过去绑得紧,却不是没办法。治县先治吏,姑爷,收秋粮时,正是良机……”
两人一直商议着,到了这天黄昏前,又有一人赶到乐平县城。
他神情体态都十分疲惫,但还是支撑着问到了县衙所在。
通传之后,却是来给县尊送信的。
信送到了孟希孔手上,他十分凝重地对这个送信脚夫说道:“你受累了。我这里也缺人手,回头跟信局里说说,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听用吧。”
“小的多谢县尊!”
所谓信局,是民间从永乐年间开始出现的送信商号。驿站只递军情公文,民间大量的书信需求,渐渐也催生了这样的商业。最初只在江南富庶地区有,而晋商们事业做大之后,也开始经营这些业务,同时解决内部的需求。
这个晋商们以东伙制开办的信局里,今天赶着送到孟希孔手上的信息十分重大。
等那脚夫去歇息了,翁承俊已经看完信件。
“……姑爷,这就更好了!”翁承俊看着孟希孔,“若是先与那陆县丞、温主簿交个底,他们自然知道姑爷消息灵通、朝中有人,必定不敢从中作梗!县里官吏们的勤职奖廉银由姑爷来考评,从存留里给付,这就好办了!扩员,县衙设公办银,这对县衙上下都是好事。人、财都拿住了,县衙就拿住了!”
信局最优先送到孟希孔这些人手上的,正是中枢正在谋划的地方财计方略。
孟希孔能在最早一批知道这个消息,确实证明他“非同一般”。
随后他就喊来陆新义、温平,开口说道:“刚才有信送到,事关重大。二位后面也会收到消息,如今须得先与二位商议一下,看看乐平如何应对这剧变。”
陆新义和温平听他说得严肃,心里不由一凛:“县尊,究竟是什么消息?”
“仍是此前大案余波。”
孟希孔说的话让两人更加心惊,不料随后从孟希孔口中听到的却是好消息——至少对官吏们来说是好消息。
怪不得说这消息他们两人后面也会知道,毕竟是朝会上的旨意,还要经过几个月商议出方略。
但现在知县大人显然言之凿凿,仿佛有些举措是一定会下来的。
他们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着孟希孔。
“地方实情如何,你我也无须讳言了。”孟希孔严肃地说,“朝廷允地方设公办银,以后诸多开支倒也不用都要乡绅大户捐资。但这银子从哪里来?朝廷不要地方多解运过去,可以存留地方,但向升斗小民加派肯定是不行的。这事情定下来之后,乡绅大户恐怕颇有怨言。”
“……今年之后,地方官那勤职奖廉银就由公办银里列支了?”
孟希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还有胥吏、杂役的津贴。陛下体恤百官,去年拿了内帑给付,结果今年江南出了那么大的案子。朝廷这步棋,是要在吏治上下功夫了。私受改为公办,地方财计想要宽松些,自然不能收捐助。予了地方之利,若仍旧吃拿卡要,下一步说不定便是严办了。”
陆新义和温平对视了一眼,好消息里隐藏着坏消息啊。
勤职奖廉银的数目,与大家私底下拿到的孝敬相差很多。
但对于地方官吏来说,这确实是恩典,毕竟可以合法多拿不少钱、合法用公办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