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21节

  皇帝训谕,人人恭听。

  “南直隶和湖广、浙江、江西三省,田赋都由南京管着。整个大明的盐引,都由南京管着。每岁的金花银、漕粮,都江南经漕河北运!留都南京的另一套部衙,为大明守着财计之根本、文教之根本。”

  朱常洛望了过去:“你们都出身北地!朕说江南还守着大明文教之根本,你们心中或有不平。公鼐,你们家五代五进士;解经傅,你兄弟五人已有三人中进士。你们是怎么看的?”

  公鼐自不必说,虽然最终排名三甲,但五代之内代代有人中进士。

  而陕西同州府韩城县的解家,现在五兄弟里已经中了三个进士,后备还有个举人。解经傅和他的大哥解经雅这次更是同榜高中,家乡那边已经挂上了新的楹联:龙门毓秀英,昆仲济美,不亚玉殿生三俊;象岭钟杰士,兄弟联芳,可比金阶映二难。

  他们的三弟解经邦则是万历二十三年就中了进士,之前就被纳入最早一批北京言官补任的名单,如今任户科右给事。

  皇帝问话,公鼐只说了一些虚话,什么幸赖京师北迁,天子居北,九边安宁,如今北地诸省也是人才辈出,较之国初已经大大不同。公氏五代五登科,皆是天子恩泽云云。

  解经傅如今也只刚刚三十二,他方面阔耳,气度沉稳。

  “臣故里毗邻九边,窃以为江南能有如今财计之重、文教之盛,皆因安稳。未有陛下坐镇京师、九边将卒用命,便无江南之安稳。未有如今虏患稍宁,臣家也不能兄弟同登科。大明根本,仍在京师、九边。江南若自矜自傲,便是平庸浅见。昔年倭寇为祸江南,朝廷财计顿显艰难,便是明证!”

  “说得好!”朱常洛赞许地点了点头,瞥了瞥公鼐,才看向其他人,“此次新科进士中,卿等一同赴任江南,又有钦差南下办案,有些事又何须讳言?”

  都是一关关闯过来的聪明人,知道如今形势微妙,知道此去恐怕坎坷艰难。

  “在江南,不知多少人家一门已经出了许多进士、举人,远至唐宋,近到隆万。在江南,河湖密布,往来便捷,富庶既久,工商兴盛。在江南,开枝散叶,代代嫁娶,士绅、商人、胥吏,到哪里都攀得到同宗、同乡、姻亲。”

  “但江南的一颗颗大树能长得如此枝繁叶茂、盘根错节,是因为北地守着边墙,扛着北虏!父兄守于外,子弟耕于内。但日子久了,守着江南的子弟、园丁、农夫们,有不少成了养尊处优的老爷。好粮好果往往私藏,竭尽地力只割收那些在大树缝隙里艰难长成的败谷野果,然后送到北边供父兄嚼用,还自认为是他们在养这个家!”

  “你们这些北地人,却知道父兄放下兵刃之后,还是能捡起锄头,知道家里田地和庄稼该怎么伺候的。今朕委任你们这些北地出身的新官去江南,你们便做个农夫,去除除草、松松土、剪剪枝。种庄稼的都知道有稗草就要除,地力要珍惜,果树也不是枝条越多结果越多。但现在,江南好像渐渐忘记这个道理了。”

  “你们都是朕的第一批天子门生,朕盼你们此去鹏程万里。”朱常洛站了起来,“你们若不懂江南,朕懂。若有犹豫之事,具本呈奏到御前!来啊,赐宴,朕为卿等饯行!”

第150章 把脉漕河,治病救国

  紫禁城内,皇帝赐宴即将奔赴江南的新科进士们。

  规格之高,令人瞠目结舌,也更显得皇帝对江南所闹出的这场风波的重视。

  程启南和孟希孔听得心情凝重。

  谁为稗草?谁是该剪掉的枝条?

  谁又是那些私藏好粮好果的“老爷”?

  用比喻的办法,就显得问题还不算那么尖锐,但问题实际已经很尖锐了。

  紫禁城内,另有一处也在赐宴。

  李三才和王承勋也是今天午后才刚刚抵达,但宫中旨意,入夜后就赴御前奏对。

  与会者:三位阁臣,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左都御史、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官。

  他们在养心殿。

  “……陛下勤勉至此,真令臣感佩。”

  他们只是略略吃了一些,李三才则向三个阁臣作揖:“夜以继日,阁老们居朝,还要劝谏陛下保重龙体啊。”

  “圣躬安康。”沈一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自然也不是常常如此。如今漕台既至,漕运事却拖不得了。道甫,漕运事你胸中自有纲目,无需多做准备吧?”

  “……自然。我虽赴职只两年,却也不敢怠慢。”

  “那就好。”沈一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要闭目养神。

  一德轩之中沉默了下来,大多数人都这样。

  其中唯一的勋臣新建伯王承勋不言不语,此刻却不比去年来时心中难安了。

  如今盛夏时,天黑得晚。

  宫中节缩开支,没到天真的黑了,也不会提前点起灯来。

  过了许久,听到隔壁的乾清宫内响起了山呼万岁,众人知道那边结束了。

  再过了一会,院门那边通传,已经集中注意力的众人一起到了院中相迎。

  “免礼!掌灯!天色也不早了,速速议完,早些回府安歇。”

  第一次见皇帝的李三才弯着腰,只听到这中气很足的声音,听衣袂如风,观龙行阔步直趋养心殿正殿。

  宫灯被点了起来,养心殿内明亮如昼。

  李三才随后才率先单独向皇帝行大礼。

  “臣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李三才叩问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躬安,平身吧。”

  李三才却依旧跪着:“登基大典,臣衙务繁重未能亲贺,陛下恕罪。今睹天颜,得见陛下神武锐意之姿、勤勉英断之贤。臣欢欣鼓舞之余,还有一事要请罪。先有漕粮代运,臣不得不暂代新建伯佥派运军;后有漕河多事,今岁漕粮漂没耗损较去岁见涨,罪在臣巡漕不力。还请陛下治罪!”

  “你本就提督军务,新建伯那时在京仍有公干,你这是敢于任事。漕河多事,也不能尽数归咎于总督漕运部院。”

  朱常洛也在观察他。

  说了这些早就准备好给他的意见之后,朱常洛又叫他平身。

  这次李三才谢了恩,然后站了起来。

  “照例赐座。”朱常洛招了招手,“漕河堪称国之命脉,如今弊病丛生不必讳言。发现问题就解决问题,万不必讳疾忌医。卿等都是国之干臣,谈到治病医国,那都是圣手了。一道为漕河把把脉,这漕河之病若能治好,朕至少可以多活十年。”

  李三才感受着皇帝说话做事的风格。

  这……和他之前想象的很不一样。

  从去年登基到现在,朱常洛也算调教这些重臣大半年了。

  如今沈一贯他们很习惯,只有李三才一个人节奏乱了。

  开口就是漕河弊病丛生吗?那他总督漕运快两年,今年比去年还差一些,也没有什么大方向上的“治病”措施,岂非庸医?

  现在成了让皇帝多活十年的事。

  心事重重地刚坐到软凳上,李三才又听到皇帝问他:“朕御极后,朝野多有称颂漕台贤能。李三才,你熟悉漕河,你先说说,漕河症结在哪里?”

  于是他又站了起来。

  “坐着说,慢慢说。”皇帝期待,并且鼓励。

  李三才正好再谢个恩,拖延一下时间。

  又是上来就问症结,相当于要先承认漕河就是有病。

  总督漕运的人如果说不出个一二三四,那还“贤能”吗?

  可那些症结说了又有何用?说得多深?

  “臣窃以为,漕河症结有五。”

  御前奏对就是这样,一问一答之间,节奏快,支支吾吾就是大问题。

  李三才的大脑飞速运转,语气显得凝重,这样语速能够慢一点,给自己争取时间。

  “其一,河工之难。”他决定首先把问题推一个到总理河道衙门,“水无常形,旱涝不一。漕河贯穿南北,地势高低不平。此处淤积,彼处溃堤。河道衙门每年虽用了许多财力物力人力,漕河还是免不了要限于水情、天时,不能往来无阻。”

  说着这些时,他或者看看皇帝,或者看看其他人,是一副正在剖析情况、交流想法的架势。

  

  实则是看大家的反应。

  但大家都是合格的老演员了,并没有明显的反应让他捕获到什么有用信息。

  神情体态写满四个字:不置可否。

  “……其二便是要冲之阻。过江、过淮、过山东,一是横渡大江之险,一是大河入淮处之淤,一是山东地势之高,这三处要冲,常常阻塞。长江天险无法可想;潘季驯治黄淮虽功德无量、淮安附近仍是水情莫测、久则淤积;至于山东,或者难于取水,或者患于黄河溃水。只说最近这些年,臣下们就想了不少法子。”

  他如数家珍一般,先说起具体例子来:“万历二十一年,总河舒应龙在微山湖东开渠四十五里连通泇河,既可济漕河,又可泄洪蓄水。然渠道窄浅,不能行船。万历二十五年,总河刘东星再疏泇河,去年又奏请加宽挖深,未能得旨。泇河若能通行,至少能有三四成船只不必借黄行运……”

  朱常洛默默听着。

  潘季驯已经去世六年了,他主持的治河工程,前不久不是又被他翻出一桩旧事吗?清河口仍旧淤积,像是佐证了李三才的说法。

  但他说的这两条,都属于客观问题。

  不能说不对,但只能说根本还是在泛泛而谈。

  把这些当做症结去解决,无非是朝廷又要花去天量的银子还不一定能成功。

  “……其三,运军之怠。”

  李三才看皇帝始终没什么反应,终究还是说到了人的方面。

  这一次,大家给了他反应,都看向了他。

  包括王承勋。

  于是李三才只看着皇帝,沉重说道:“臣身负漕运之重,提督漕军军务,时感有心无力。运兵佥派,难;将官克扣、逃卒众多,难;地方征役难以推脱,难;漕船败朽、造办修缮不力,难;运兵众多,俸粮行粮巨耗,难。”

  李三才连说五个难,语速加快了一些。

  “其四,钞关之险。自南往北,七大钞关,漕船、民船都要查验。大天官当面,自知此等关津所在,吏治极难。官吏既少,诸闸为隘,这是天险要冲之外又阻运河通畅的人险。但若撤了钞关,朝廷财计又少一大笔岁入。”

  “这最后,便是南粮之远。”李三才最后一句话最简单,“只能南粮北运,漕河诸弊,病灶就是这四字。”

  因为要南粮北运,为了保证时效,所以南直隶和三省田赋要南京户部就近代征。

  因为还要保证稳定送到,所以要养着漕军,要养护河道、漕船。

  朱常洛这才点了点头:“漕台所言,足见深明漕河精要。京师在北面,九边要守土,粮食只能从南面运来。这一点是病灶,那这漕河弊病就只能治标,治不了本。道甫,你既明其害,可有对策?”

  “……臣愚钝,徒见症结,束手无策。漕河牵一发而动全身,两百年来圣君能臣都没有好法子,臣在淮安也只能勤勉谨慎,不敢寸进,还望陛下恕罪。”

  李三才知道皇帝可能是有心解决问题的,遮洋总不是要改制为商吗?

  但漕军在册十余万,漕河沿线百万百姓已经找到了各自的位置、靠着如今的漕河体系生活,李三才并不看好皇帝和朝廷能拿出什么有效的办法。

  这是既与天斗、又与人斗的难题。

  再次迁都南京,自然不必这么极限依赖这条漕河了,但那又意味着广袤的北方远离中枢。边防不可废,封疆大吏和边疆重将的割据隐忧,皇帝能够接受?

  现在就是这种格局,皇帝在北京,北方相对稳,江南就自恃赋税、朝廷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帝也不能既要又要!

第151章 国中之国

  但朱常洛现在显然就是准备既要又要的,因为他手上有一本账。

  “办法总是人想的。人定胜天,朝廷又岂会治不了钞关之险?”朱常洛看着王承勋和李三才,“初定遮洋总改制为商之后,朝野纵说纷纭。如今你们两人都在,说说看,会对漕河、漕粮产生什么变化。”

  王承勋很听话:“臣悉听圣命。得失利弊,陛下与朝堂诸公定是都细细考量过了。”

  李三才不由得先看了看他。

  这是架着我?

  皇帝和朝堂诸公已经细细考量过了,那总督漕运衙门就算有什么话,是不是也只是提醒皇帝和朝廷关注那些“弊”,而要承认利大于弊?

  “陛下,遮洋总只解运新增金花银,那自是有其他安稳法子。如今漕粮北运概派于其余十二总,遮洋总改制为商,对漕河、漕粮倒不会大有扰动。然辽东边粮仍有不少是由遮洋总解运,臣也听出来了,陛下和诸位公卿只是以一总试行,将来却是要大改漕河的。臣尚不知晓这漕河新政精要,不敢妄言。”

  他把新政两个字着重了一些,而后则摆出我不知道、我要听听的表情,看向了其他大臣。

  江南也不傻,遮洋总改制为商,后面先有漕河新政,还会有其他新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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