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之后,皇帝的意志渐渐清晰,朝堂公卿到底怎么想的,江南又会怎么想?
不料皇帝却点了点头:“道甫和新建伯都这么说,那么足见遮洋总改制为商没什么大问题。既然如此,那就说说遮洋总改制为商的具体方略吧。所涉运军、所涉佥派卫所、所涉兑运事、所存漕船,今年内是要把这个事办好的,也便于你们回去之后安排明年漕运。”
李三才听到这里,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但也失落了一些。
听起来皇帝没有把他调任他处的意思,这是既不过问他之前在漕军面前的强势,也不因今年的风波而惩处他。
可正是因为风波已起,李三才其实更想离开这个位置。
萧大亨南下,李三才是很清楚的:南京这次至少要走一个尚书!
京城里,也多有年老重臣。
他是惯于调整自己行事作风和立场的人,当然想到京师来。
为此,他才开始与顾宪成交好,想为将来打好基础。
在这养心殿里,随后果然是速速议完了遮洋总改制为商的事。
一个是漕军总兵官,一个总督漕运提督漕军军务,要动漕军中的一总,皇帝召他们来似乎倒只为了推进这件事。
那么一开始把调子起得那么高,要为漕河治病,要为皇帝“延寿”,那又何必?
“你们既然抵京了,就再呆上一段时间。”朱常洛又很看重他们的样子,满脸都是笑容,“留京办公,先把遮洋总资产合计一下,列席改制竞买。八月朕大婚,你们参加完大典再回淮安吧。”
“……臣谢陛下恩典。”
李三才心中翻江倒海:这么快就直接竞买?
江南还陷于钦差南下办案的风波之中,江南大商们因为江右程家的事而人心惶惶,那这遮洋总会被哪里的商帮拿下来?
他们都离开了,朱常洛留在养心殿。
夜里就懒得挪了,养心殿格局紧凑,也确实怪不得后来的清朝皇帝喜欢呆在这里。
“就让淑妃到这里来吧,今夜也不必再回景仁宫了。”
王安心想着,淑妃的家人也抵京了。
她的母亲进宫探望时,自然会知道还让淑妃留寝了。这种恩典自然也会传到王珣那些人的耳朵里,让他们更加安心地投入到随后的遮洋总改制竞买之中。
他觉得自从皇帝掌权之后,自己的长进越来越快速了。
……
深夜的镇江西面勇卫营里,萧大亨等人一直听耿定力说到现在。
这一晚,他们不知听到了多少姓氏,听到了多少人名,听到了多么复杂的关系。
“钦差大人都要办吗?”耿定力脸带讥笑,“不知革员如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不能免了九族之罪?”
“你说得很好,本钦差很满意。”萧大亨表示赞赏,“但你这神情,本钦差不喜欢。”
耿定力并不改变他的表情,只是过了许久之后,才看向成敬。
悠悠叹了一口气之后,他站起来,向成敬跪下了。
“劳成公公呈禀陛下,罪员耿定力愧负圣贤教诲、愧负皇恩,死不足惜。”他抬起头看着成敬,缓缓说道,“只是这江南官场,实在难容清廉之臣。洁身自好者自然有,但必定步履维艰、诸事难成。罪员无能,日渐骄矜,终于酿成大罪。如今仅奏江南事之一二,仍想劝谏陛下以国本为重。”
他再磕了个头,悲天悯人一般说道:“罪员罪有应得,愿以项上人头助陛下震慑一时。将死之人,仍有忠言。江南国之根本所在,若待之过苛,实有社稷之危。恩威并施,终为上策,陛下明鉴!”
成敬看着他表演,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你的话,咱家听到了。这样的话,陛下也早就听诸位重臣讲过了。但你说得这般身不由己,咱家不屑。贪一点是小事,都敢指使爪牙做那等胆大包天之事了,与谋逆何异?现在说什么忠言,咱家会跟陛下说咱家听得不舒服。”
说罢向萧大亨拱了拱手:“如何问案,咱家不管。南京那边,咱家还挂念着,这便星夜回城了。”
“公公先去。”萧大亨离座回礼,“耿定力既已招供,我明日也将移步南京。”
耿定力脸色难看地听完成敬那些话,而成敬路过他时还停了一步,吐了一口唾沫在他头上。
太监羞辱文臣,虽然是已经犯了死罪的文臣,其他人都神情复杂,只有牛应元仍旧漠然。
“你也别以为陛下与我等不明江南实情,于是法外开恩,只斩你一人。你也别盼着江南官绅念你好,将来会照顾你的家小。”
萧大亨看着耿定力,眼神是复杂的:“要我说,你们在江南被喂饱了,倒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罪,陛下岂不知贪渎难绝?”
“积欠蠲免,确实会惊动人心。我等也劝谏过,也争过。陛下既然坚决,我等也该遵从圣意。说到底,这里谁不知不蠲免并不害民,就算害民也是地方以此为由蓄意害民。能帮则帮,不能帮则不帮,至少也不能惯着,反被他们裹挟吧?”
“你们倒好,不仅反过来齐心协力惯着江南士绅,还要因此让陛下称量称量江南之重。江南真成了国中之国?你们真把自己当做土皇帝,把他们当做治下臣民、江南根基了?侃侃而谈一晚上,那些高门大姓,难道大得过陛下?本钦差早就说过了,要反早点反。若不反,江南都该认清自己姓甚名谁,是哪家臣民。江南要员,也该认清自己到底是臣,还是土皇帝!”
萧大亨说了这么多,耿定力很憋屈:“钦差大人何必诛心?”
“我可不是说给你听的。”萧大亨呵呵一笑,对牛应元做了作揖,“牛抚台,今日有劳了。”
牛应元深深地看了看他,回礼道:“大司寇言重了。”
“押下去,明日槛送南京刑部大牢。”萧大亨吩咐完,又对郑继之和李廷机行了行礼,“总算先审定一人,二位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进了南京城,还有要员该审啊。”
耿定力面如死灰地被人带走了。
皇帝真的准备把他们定为谋逆之罪。
皇帝需要的人头,不只他一个。
可是皇帝和朝廷真的不怕江南今年的田赋和明年的漕运都出问题吗?
不是……说什么知道江南实情,他们真的知道吗?
第二天的清晨,在苏州府应天巡按新的衙署里,王德完收到了钦差来信。
看完之后,他咬了咬牙吩咐:“传告诸府州县,本按要再巡一遍,这次查问刑名。”
最好不要用那道圣旨,最好就趁着大司寇在南京,先震慑住足够多的人。
清晨,北京城东也有数条大船在北京至通州的通惠河上等着。
要启程的人很多,来送别的人也就很多。
“二哥!”
“二弟!”
解经雅和解经邦一起来送解经傅。
“保重!”
魏云中也来送程启南和孟希孔:“一定要多来信。遇事不决,就算不写奏本也问问小弟,毕竟小弟能多见到陛下。”
公鼐也告别着自己的朋友,只感觉此去前程压抑。
清流的心,浊流的命。
但他身不由己。
“前程似锦!”
声声恭贺中,泰昌元年这么多新科进士们各奔前程。
第152章 倭船开进莫愁湖
钦差到了南京城。
毫不意外,耿定力是被安置在囚车之中带回来的。
不知是没受过这苦还是昨天被用过刑,总之现在脑袋耷拉在囚车上,人事不省,不知是生是死。
南京诸官在城外看到这一幕之后,目光主要停留在萧大亨脸上: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耿定力已供认不讳,乐平上程家实受耿定力指使。水师官兵失职,亦是耿定力趁水师尚无督帅之时指派巡江,错开了假冒之倭贼。”
萧大亨从张益、叶向高、郝杰、赵参鲁等人脸上一一看去。
“诸位勿惊。倭船进了运河,实因那倭船并非自海上入的长江,仍与水师有关。个中情由,守备厅会议上郝参赞自知。”
说罢只带着耿定力去了刑部。
而他提到了守备厅会议,众人不由得看了看郝杰。
“郝参赞。”成敬这时才说道,“移步守备厅吧。”
郝杰心里一沉,但脸上却并没表现出来。
难道先是耿定力,然后是他?
但成敬在来南京之前就掌着御马监,提督四卫营。
如今在镇江与南京之间扎营的勇卫营白杆左掖营,暂听他调遣。
今日北镇抚司全体和勇卫营的统军千户秦良玉也带着其兄秦邦翰百人来了。
内守备厅在南京皇城的西南角,南京五部五府都在皇城南面,南京三法司都在钟山西北侧的后湖畔。
从姚坊门进了外郭城,大家暂时同路。
“……与水师有关,莫不是水师官兵为虎作伥?”走在后面,张益开口说了一句。
“守备厅会议……”叶向高望了望南面,“成公公抵留都后,魏国公奉口谕祭孝陵,平夷伯也离营巡江,这守备厅会议难道要缺两人?”
他和张益对视了一眼,而后又错开。
如果一个耿定力不够,再加上南京兵部尚书,总该够了吧?
南京户部是利益上实质的六部之首,南京兵部却是典制上的六部之首。
毕竟南京最高的权力中枢是守备厅会议,而六部之中,唯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
名义上,南京兵部负责整个南京周围的江南防务,管辖着二十余万地方卫所兵力,还负责江南的马政、船政和驿站。
但这只是名义上的,这些兵权,实质上由守备厅的众人共同掌握,其中又以守备太监为首。
长江水师编制独立,管辖权只在守备厅。若说与水师有关,如今守备太监、南京守备总兵官和协同守备都换了人,只有郝杰还没换。
大家都默认郝杰此去凶多吉少。
南京守备太监日常看上去只是管理仍留南京的皇城,但实质上掌握着两项极为重要的权力:军权、财权。
军权是通过南京守备厅实现的,这是替皇帝看着南京。
财权则是则是掌管着整个江南除金花银之外的其余土贡和采买。
另外,留都南京的皇城内,仍有一整套内臣系统。人数虽少,但二十四衙一应俱全。
因为代表的是皇帝,那么如果江南谁真的最像土皇帝,其实便是守备太监。
从太平门进了南京城之后,众人自皇城的北安门进去,自北安门内大街到了南京紫禁城北面的玄武门外就分道扬镳。
成敬、骆思恭、勇卫营统军千户秦良玉和郝杰一同往西,绕厚载门西街再转南去南京守备府。
南京诸官则从厚载门东街转南,出了皇城东安门再沿东皇城根南街去东长安街南面的南京文臣诸衙。
出了东安门,他们就看到了刚从朝阳门回来的魏国公。
“魏国公。”叶向高惊讶地问,“孝陵祭祀已毕?”
“奉圣谕,自不敢怠慢。”徐弘基和他们见礼,“礼部司祭官也在此。正好内守备遣人过来,就没有多耽搁。诸位大人,我还要赶去守备府,失礼了。”
说罢匆匆往南先行。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感受到的是他们的默契。
“祭祀不可轻忽,当真礼成?”叶向高问着南京礼部仅存的一个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