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宗耀明 第120节

  不至于……难道要做惊弓之鸟?还是像萧大亨说的一样,要反早点反?

  魏国公昨日去了南京城外,孝陵就在钟山,不远……孝陵卫就在那里。

  不能够……

  不远处的礼部比较清闲,叶向高此刻没在衙门。

  因为家里收到了一封信,写这封信的人是王锡爵。

  叶向高在书房看着这封信。

  在信里,王锡爵说了说自己了解的叶向高,提到了叶向高的至交好友王锡侯。

  【万历十七年,见新科进士有名王锡侯者,余自然颇欲一叙……】

  叶向高都有些记不起来了,但那个时候确实记得王康国曾与王锡爵一叙。

  他比自己晚六年中进士,那时他在翰林院,王锡侯很快就授职去了顺德府做推官。

  【说及你们二人自幼时相识、共患难,正是倭寇横行进卿故里福清之时……】

  那时候,叶向高只有两岁,举家出逃避难。王锡侯三岁,两家躲在一起。

  【数米度日,蜗居檐下,更无一榻,懿旨老母腿染湿寒,至老犹苦。幸得镇夷侯戚继光攻破牛田倭巢,福清倭患初平;返家途中,船遇大风,亦是九死一生。】

  【倭寇之患,进卿实知。如今江南有狂胆匪类假冒倭寇截毁漕粮、杀害运兵,又有多少人家顿失栋梁?进卿,我等居朝,实在难以将此事化小;陛下初登大宝,体恤臣民,这等大案、惨案也不该轻忽视之……】

  左右就是一个意思,王锡侯也是个难得的清廉好官。在任三年,政绩列为上等,“五膺首荐”。只因得罪了上官,最终被劾归在家。

  这一次,他王锡爵已经举荐了王锡侯再补一府推官。

  而你叶向高能够补任南京礼部尚书,又是曾经切身经历过倭患的,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全力配合钦差?

  这回确实是江南太不像话了,没有分量足够的大员、不能警戒江南其余的官绅富商,他们三个出身江南的阁老又怎么劝皇帝平息怒火?

  没看见沈阁老都把萧大亨亲自派到江南了,他虽出身山东,却是浙党大将啊!

  叶向高放下了信,沉思着走出了书房,随后先对管家说道:“你安排两个得力的带上些银子回福清,康国兄要起复了,去接他,先过南京一叙别情。”

  王锡爵给了他一个人情,但这反倒叶向高并不是那么念旧情。

  毕竟他没有奏请起复这个儿时好友。

  现在面对王锡爵抛来的橄榄枝,叶向高倒是开始思考着他的用意。

  三个阁臣都七十上下了,都是江南人。

  如今北京南京十二个尚书里,只有朱国祚和他叶向高是翰林出身。

  出身福建,虽然也是长江以南,却不能说就是江南。

  至少福建的赋税是北京户部管的。

  想着此前的新增金花银之争,叶向高的心怦怦跳起来。

  莫非萧大亨来了之后,就并不会回去了?沈一贯如此安排,恐怕也是让皇帝看着过去在朝堂里强大的浙党直接离开一个大将。

  君臣相忌……沈一贯需要证明自己啊。

  王锡爵的儿子被点为榜眼,他也需要向皇帝、向朝野证明自己啊。

  现在来审案的是浙党大将,却是王锡爵给他写信,而申时行此前更是来了个去掉人的“倭”字。

  应该不会闹得太大,但耿定力……区区四品,确实不够有分量!

  “你备好快马!”叶向高下定了决心,边回书房便说道,“待我写完信,你立去钦差行辕,务必亲自把信交到大司寇手上!”

  勇卫营那边,耿定力的三个下人一直被看守着跪在外面的烈日下。

  汗如雨下,心神惊怖,而萧大亨和其他人吃完午饭后则各去休息。

  

  耿定力则仍然坐在里面的板凳上,这是他作为一个“革员”得到的仅剩待遇。

  到了未时五刻,三个下人被晒晕过去一个,萧大亨等人才出来了,继续升堂问案。

  又是事无巨细地问,只问过去这些时日里的细节,反复已经认定了耿定力只是主谋之一,还有主使。

  一直问到了将近黄昏时候,秦良玉穿着武官袍服进来了:“成公公,骆镇抚,南京城内姚副千户令勇卫营左掖百户秦邦翰运送物证到了。”

  萧大亨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耿定力。

  秦邦翰进来复命,身后四个人抬着两个木箱。

  萧大亨离开了主审的位置,走过去看着放在三个耿家下人前面不远处的箱子。

  箱子还没打开,萧大亨看了看耿定力,又看了看那三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耿定力,你还是将功赎罪、坦白招供的好。真要本钦差细细查阅,再传问更多人过堂,你又说都是攀诬你吗?”

  “……革员还是那句话!吩咐程伯松劫漕粮,革员没做这件事!”

  “你以为本钦差只问这件案子?”萧大亨指着箱子,“若看出其他问题,本钦差身为刑部尚书,难道置之不理?”

  “……钦差大人要问什么案子便问什么案子,革员又能为之奈何?”

  “很好。”萧大亨忽然看向三个耿家下人中的一个,“二月初二,你跑到常州府北面长江中的靖江做什么?”

  上午被问了很久,中午被暴晒得汗如雨下形同虚脱,这时那人闻言却如坠冰窟。

  “……草……草民……”那个人忽然听他问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天,牙齿咔咔作响,“草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什么时候去过靖江,还是不记得去过了哪里,还是不记得去靖江做了什么?”

  “草民……草民……”他中午不是中暑的那个,现在他真晕过去了。

  萧大亨也不管,让人拿水拍泼醒,又好整以暇地看着耿定力。

  “靖江三面环江,舟船往来络绎不绝。程家在靖江西面僻静的江湾里有个庄子,既有仓库,又有船坞,养了些船匠修修自家船。你那外甥女婿,又在靖江县城里置了两处店产,各派大小儿子打理。”

  耿定力紧要牙关,看着萧大亨。

  “耿定力,本钦差一路南来,既没什么随员,沿途大小官员也知道本钦差的行踪。靖江那边明明知道程家出事了,时至今日也没什么动静传到你耳朵里。”

  说罢看向刚刚被弄醒的那个小人,又问道:“你五天前又去了靖江一趟。五天前的事,你总记得吧?”

  “草民……草民是去买……买……”

  “堂堂操江都御史家要买什么东西,还要专门去一趟靖江?”萧大亨讥笑地看着耿定力,“你又知不知道,他就呆在江阴,并没过江去靖江就返转了?可惜了……”

  耿定力瞳仁一缩,拳头握紧了。

第149章 皇帝懂不懂江南?

  萧大亨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平夷伯巡检各营各库,查验账册。昔年平倭,水师还是有些缴获的。不光是倭船,还有倭刀倭甲。如今呢,账册与库藏对不上。你此前是操江都御史,没查出这些吗?”

  “耿定力,你自然知道造一条船要的木材、钉子、油漆有多少,时日要多久。程家又不在海上跑,造两条倭船做什么?在长江上招摇?”

  “两条船造价不菲,只劫了五船漕粮,苏松常嘉湖五府的漕粮又值多少钱?本钦差觉得,兴许他们舍不得只做这一票买卖就把船毁了。但本钦差也实在没想到,程家自认为在江南手眼通天,居然真的没舍得把那两条船毁了。”

  萧大亨摇着头:“他们胆子这么大,一个敢在京师与陛下明着打擂台,一个敢在江南假冒倭寇截粮杀人,那自然是自恃无恐的。胆子大到程家已经被抓到了南京,那里的程家庄子还没起火!大到本钦差途径扬州时派了人去那里,两条倭船居然还安然无恙地藏在程家船坞里。”

  倭船就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的。

  不论是从哪里来的,能够大摇大摆出现于长江内河,操江都御史就难辞其咎。

  但那只是失职。

  而如果这倭船是从水师到了程家手上的,那可就不同了。

  现在那两条船如果还在……水师里可是有人能认得出来的。

  “你惯是御下之人,焉知下人常常不会尽数听命?你说什么便做什么,说如何做就一定如何做好?你这家仆怕事倒也罢了,但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耿定力看着他。

  “最可笑的是,这么长的时间,你安排了那么多,就是没人真的帮你把消息传到靖江那边。明明来了生面孔查封了程家庄子,靖江知县知道这事,但你不知道,你那外甥女婿也不知道。”

  “而这么长时间,除了你这下人,南京诸官,也没有一个去四下探问这些事。倭寇入长江进运河劫粮,操江都御史责无旁贷。陛下震怒,谁都知道必定有人要出来平息天子怒火。耿定力,墙倒众人推。他们选了你,现如今,你却这么仗义?”

  “报!”

  堂外传来声音:“钦差大人,营外又有人送信,说是南京礼部尚书交待的,只能亲自送到钦差大人手上。”

  耿定力的脑袋艰难地望向那边。

  不久之后,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叶向高家里的管家送完了信,一眼都没看耿定力,行礼之后径直走了。

  萧大亨拿着那封信没有打开,边往回走边叹了一口气。

  “查抄你家,但南京城诸门大开。你仗义了一天,南京城内却不知快马加鞭送来了多少封书信。”

  萧大亨扬了扬那封信:“事情到了这一步,倒是让本钦差看分明了。耿定力,你的胆子也够大,大到敢一力办了这件事,让南京城里的大人物们都认为这事不会有实据牵连到他们。但你甘冒奇险,总要图点什么吧?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就真要仗义到底,用九族之命来填?”

  “……革员就算有贪墨渎职,竟配得上九族大罪?”

  他赌不了那两条倭船是不是真的在,但他知道他多少会被查出罪状了。

  萧大亨对于他们的推断,耿定力认。

  到此时才知道,江南真正有底气的并不是他们这些在江南做大官的,而是那些交赋税的。

  口风一松动,萧大亨立时点头:“这个条件,本钦差可以和你讲。如何将功赎罪,那就要看你让本钦差能呈上什么样的卷宗到御前了!”

  他听得出来耿定力其实是在讲条件。

  叶向高的信仍然放在一旁没拆开,但耿定力的心防已经被萧大亨击溃。

  大难临头,各自纷飞,独留他一个顶罪吗?

  错非他们早就有了默契让自己一个人顶罪,那么各个地方的消息,又怎么会有这么多没让自己知道、或者知道的是假消息?

  他知道,就算那胆小的下人到了靖江也无用。

  恐怕还被抓个现行,哪里需要今天这般拿自己为饵,再钓出南京城内更多书信来?

  “那革员可就当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耿定力嘴角也露出了讥笑,“便让革员好生向皇帝陛下说说这江南!”

  似乎皇帝根本就不懂江南。

  ……

  “你们是新官,是饱读诗书却未经实事的新科进士。你们要去的,是富庶江南!”

  乾清宫内,此刻却是皇帝向即将赴任江南的新科进士们说话。

  程启南和孟希孔都在其中,还有山东蒙阴的公鼐。

  殿试问的是宁夏之役、朝鲜之役、大小松山之役后的九边形势,他只名列三甲,连参加后面庶吉士之选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授职,他公鼐要去的是湖广武昌府的江夏县。

  附墎县城,附武昌府,附湖广承宣布政使司!

  作孽!

  

  朱常洛坐在御座之上,这是他们的集体陛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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