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还真给他题了个楹联:铁口铜牙白话天下趣事,讲古论今书说四海道理。
看这梅家门如今的名嘴沈宏林如获至宝,朱常洛才坐了下来。
“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朱常洛看着他,“这营生,不低贱,有大用。”
“草民惶恐,陛下隆恩,草民等人……”
沈宏林等人在京城说书说到了粮价一事上,并且还没人动他们,自然是因为许多人清楚这是皇帝示意。
如今沈宏林感恩戴德之余,也确实惶恐。
“有了朕御赐楹联,你们便可以从京城开始张罗,把这行会操持起来了。这事,朕还会吩咐昌明号捐赞你们的。”
“草民谨听陛下旨意。”沈宏林继续磕头,细听。
皇帝自然有更大的计划。
“要吃这碗饭,多少要能言会道,也多少该识得一些字。”朱常洛看着他,“每省一个行首,每个府州县都有一个地首。朕盼你们渐能走南闯北,城里乡间,随时都能说一说。可以说些什么书,怎么说,朕自有人让你们月月都有新故事。”
“……陛下,草民还是不懂。”
“你要记住,朕盼你们将来帮朕去说书。市井小民,乡间百姓,他们除了听乡绅、胥吏说,也能听到你们说,明白吗?”
沈宏林浑身一震,而后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草民明白了。”
“慢慢来。”朱常洛笑起来,“反正眼下嘛,只是朕喜欢听。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你这一行总归是会在泰昌朝兴盛起来的。还没到那时候,只不过先大胆聚一些同仁,收一些徒弟们,开宗立派、开枝散叶。”
皇帝的威风抖到江南之后,将来便是士林风议了。
千百年来,名声重要,所以要批起来。名声重要,所以决定名声的口口相传、笔墨臧否,也需要被牢牢控制在士绅手中。
但朱常洛焉能不考虑一下这舆论战场如何争夺?
报纸?书籍?
不,这都还是士绅们的做法,最终也必定被笔杆子们掌握。
但说书人喜闻乐见,说书人只用两条腿走南闯北,只用一醒木一把扇一方帕一碗茶就能随处开始营业,他们还有一张张引人入胜的嘴。
而大明泰昌皇帝也有了属于他的专属爱好,想必是能兴盛一行,人才辈出的。
“陛下,国丈到了。”
沈宏林走后,田义来禀报。
“嗯。”朱常洛点了点头,“去元辉殿请皇后过来。”
虽然还没有正式大婚,但皇后已经确定,郭维诚这个四十一岁了还考不中秀才的“酸儒”却已经是国丈。
随后赐个勋衔,那是理所应当的。
女婿是天子,郭维诚自然至今都还没能缓过来。
朱常洛先受了他的参拜礼,而后也赐座。
“礼部所拟大典定在八月十二,朕已经命人选了皇后宫中一应女官、内臣。国丈族中若有得力贴心女子,也可选两人为皇后陪嫁,大婚时一同入宫。”
“臣……谢陛下隆恩。”郭维诚只是新近到了北京城中之后,才紧急培训了诸多见陛礼仪。
“过几日,京城里又会多出一些无主大宅。朕会尽快择一处赐予国丈一家。而后问名纳吉诸礼都要往来,皇后熟习大婚典仪后,便会先送回复,侯八月大典。”
“谨遵陛下吩咐……”
“国丈。”朱常洛又问道,“兰芝为何这般不苟言笑呢?”
郭维诚被他问得心里一突,而后惶恐地如实回答:“内子五年前不幸亡故,臣……心高气傲,一心功名,疏于管教……若有冲撞,还请陛下恕罪……”
“……如此说来,国丈是每日里穷经皓首?朕见皇后书画皆颇有造诣,想必早年间并不如此?”
“陛下明鉴……”郭维诚抹了抹眼泪,“臣夫妻情深,此后只是借书消愁。万历二十六年,犬子成婚后,兰芝便愈发拘谨、不苟言笑了。”
“朕听闻皇后兄长颇为回护,如今在城外经营小店,打些桌椅板凳,口碑还不错。”
“都是臣无用,误了他们兄妹。犬子怕小女将来受欺负,定要为她攒一份体面嫁妆。”
朱常洛大概明白了过来,自己的皇后,总要多了解一下。
和郭维诚再聊了一会家常,在元辉殿住着学习皇后大婚礼仪的郭兰芝到了这边来,看见了父亲,眼里不免有点欣喜。
“你们父女俩人先去那边一德轩叙叙话吧。陈矩,国丈府上该如何先做准备,你随后送国丈出宫时再交待。”
朱常洛继续低头看奏本,两人行了礼出了殿门才有细碎声音隐隐传来。
过了没多久,郭维诚就先来行礼告退。陈矩送他出去后,郭兰芝还仍然在这里。
朱常洛走到了她面前,开口说的是:“你觉得你哥哥做生意的能耐如何?我瞧着,他也不只是为了你将来才起早摸黑,颇有些乐在其中。”
郭兰芝不由得颇为惊愕地看着他。
“怎么了?我现在也缺人手啊,你要嫁给我了,不让我先知道你哥有哪些本事,看看什么地方能帮我?”
“……陛下……哪里缺臣妾兄长相助?臣妾不敢为陛下添忧,更不敢请什么恩典。可是臣妾爹爹说了什么?陛下恕罪,爹爹他……”
“国丈家自有恩典。”朱常洛盯着她谨慎的眼睛,“你愿不愿帮我?”
第140章 天威压城,江南惶惶
“臣妾自是愿的……”郭兰芝垂下了眼睛,不与他对视。
“帮丈夫天经地义对不对?”
“……自然。”
“你要做皇后了,我是你丈夫。”
“陛下……”郭兰芝有些晕头转向,皇帝这是怎么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把如意给你吗?”
郭兰芝低着头,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就想一想。”朱常洛笑着说,“多想一想我为什么对你青眼有加,重要的是多想一想我。”
郭兰芝没这样被当面撩拨过,而且说话之人又很快是她正式的夫君,是大明的天子。
心里微微悸动,又听皇帝说道:“我先帮你,你要多想想怎么帮我。”
郭兰芝晕晕乎乎地离开时,才有点意识到皇帝对她自称不是朕了。
帮她什么呢?
她又该帮皇帝什么呢?
生儿育女,还是……
朱常洛就这么命令一般开始让郭兰芝从严肃拘谨的“排练”阶段中开始想一些只与两人有关的亲密事情,让她心里开始泛起莫名的情绪。
这回再思考为什么被选为后的是自己,似乎……也不只是从性情冷肃便于震慑后宫的功利角度去考虑了。
可那又是为什么呢?
大猪蹄子到仁寿宫问安之后又去找矮冬瓜刘依培养感情了,宫墙隔壁的范思容听着那边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
到了这景仁宫之后,皇帝还没有来过,也不曾喊她一起去听评书。
但皇帝似乎也还没有临幸延禧宫那位过。
似乎孤独深宫的生活就此开始了。
范思容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由得想起父亲。
如今应该也已经接到消息,准备启程进京了吧。
族主应该也知道了消息,就不知道是在哪里,又会对自己家中的父母、兄弟有什么安排。
范元柱确实已经知道了族中侄女荣封淑妃的消息。
但如今淮安城里最让他在意的消息,仍旧是从南面传来的。
听闻锦衣卫北镇抚司抓了江右程家的老二,如今负责查案的应天巡按王德完还信不过南京刑部大牢,请北镇抚使将要犯看押在勇卫营的军营之中。
江右程家在江西,王德完只是应天巡按,没法去那里抓人,至少没有正常法子很快去那里抓人。
但“不正常”的法子有。
但简单,他既然已经请锦衣卫北镇抚司出手了,自然可以再请。
虽然如此已经是皇帝爪牙的做派。
王德完却不那么在乎了,和牛应元分好工、奔波于这一次受了些灾的府州县,王德完是大受震撼的。
“老人家,我听说年年都有河工湖工,今年这灾也不算大,怎么如此伤心欲绝?”
在湖州府长兴县,王德完穿的是便服。
他带的几个人虽然都是便服,可他们的肤色、气度,都摆在那里。
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老农在田埂上看着已经被冲毁的粮田走两步、拍一下大腿,痛哭声中听到王德完的话,却只是不理。
他自顾自地嘀嘀咕咕,王德完听不太懂,于是看了看随从:“老丈在说什么?”
随从讷讷道:“只是……埋怨一番……”
王德完没有多说,只是又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一里据说是长兴县最“刁”的一里,恰好也是长兴县这次苕溪溃了河堤的那条支流所流经的里。
“……他见我脸生,不愿说。”王德完心中有数,再追问,“到底说了些什么?”
“……大人,着实没说什么。只是埋怨老天爷不长眼,担忧秋粮也来不及了……”
“秋粮为何会来不及?”王德完盯着他,“即便是夏粮,如今辛勤些把田中淤泥清好了,多少能从别处移栽一些。”
还没得到回应,不远处传来喧闹声:“前方可是抚按大人?”
王德完望了过去,见到一队慌忙赶来的人。其中有个青袍,也有个绿袍。
再回头望了望,只见这一带来到田间地头查看灾情的百姓们赶紧远远地避开了。
“我与你姑丈乃是至交,你说。”
王德完看了看这个随从,他是谢廷赞妻家的子嗣,名叫祝修广。
“……大人,灾后必有役。抚台大人严巡水利,夏讯这才刚刚开始。”祝修广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长兴县官吏们,低声说道,“想必这长兴县佥派河工差役,这一里是重中之重。”
王德完一时没转过弯来:“巩固了河堤,对他们也是好事。就在家门口,自然要出力……”
然后他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你是说,一是摊派更多;二是它处也要防着再有溃堤,这边不能不出力?三是田赋不能少,此处既有‘刁’名,更不得官吏体恤?”
“大人英明……”祝修广看着已经越来越近的长兴县官吏,“大人,在江南,田土仍在小民手上的地方,就往往多有刁民。”
“抚按大人,广安公!实在怠慢,实在怠慢!广安公来长兴县公干,何不行文县衙?”
长安知县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王德完沉默了一会,还是迎了过去。
他一直以为江南是富庶之地,小民的日子总比四川好过。
但苕溪五条支流都涨了水,为何独独这里溃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