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亨不由得看了看皇帝。
从二月里到现在,将近四个月了,皇帝当真是极有耐心。
明里暗里遣人南下,一直到现在终于找出了江南之事的线头,这次可以因此兴起一桩大案,握有实据有选择地对江南动刀、震慑其余人了。
田义念完,朱常洛先问陈蕖:“解运苏松常嘉湖五府漕粮的运军抵达通州没有?”
“回陛下,应当是排在最后过淮的一批漕船,应该是在五月底抵达通州。”
如今都是领兑长运,每一卫漕军所运漕粮,都要运到通州交予诸库接收。
朱常洛点了点头:“等他们到了,看看哪些人当夜是从被劫漕船上跳河幸存的,送回南京指认逆匪。”
而后则看着三个内阁大学士:“劫毁漕粮,杀害运兵,罪在不赦。阁老们认为,此案该如何审处?”
“……事涉水师、兵备巡防、运军、盐法道、南京户部等衙、江西布政使司、常州府等,臣以为,陛下钦点三法司要员,南下审处为宜。”
沈一贯先站了出来,而眼见他这么说,萧大亨立即站了出来:“臣愿亲去审结此案!陛下,江南田赋仍重!臣去江南,审结此案后允请留任南京,不致江南动荡。”
其他人不由得看向了萧大亨。
去南京,要得罪很多人。
这个案子审到什么程度,极为关键。
现在听萧大亨提到了江南田赋,难道他要一直审到南京户部尚书张益头上,坐南京户部尚书的位置?
和天子眼皮底下的北京刑部尚书相比起来,南京户部尚书当然要更有分量一点。
“大司寇亲去?”朱常洛看了看申时行和王锡爵,“申阁老,王阁老,你们以为如何?”
江南事发了!
谁都明白皇帝等了这么久,锦衣卫那边的奏报不必来做什么假。
此前奏来,锦衣卫已经和白杆兵驻扎在镇江西面。
新的北镇抚使这是一直从南京追查到了湖广最西北面的均州才逮到了做下倭寇劫粮大案之人?
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人只弯腰道:“大司寇掌刑名多年,威望足以服江南。”
而后申时行又迟疑着说道:“只是以大司寇为钦差……陛下,不知江南会不会忧怖过甚,误了衙务。”
“阁老勿忧。”萧大亨开口道,“我亲去,这案子才能快些审结。江南既出了这等胆大包天之狂徒,忧怖是免不了的。快些审结,人心才能安定下来。”
朱常洛点了点头:“大司寇此言有理。但留任南京……”
他也不遮掩,皱眉问道:“大司寇以为南京户部难辞其咎?”
“江南许多府县粮长仗势欺人,管粮官懈怠,运军只能去私仓领兑,这已是南京户部题本所奏实情。如今大案逆贼既然还胆敢贩运私盐,则盐法败坏必定也是事实,南京户部管盐引,自然难辞其咎。此前所奏,则不免有推脱之嫌。”
萧大亨看了看申、王二人,又向朱常洛作揖:“田赋代征、兑运不力,南京户部不得不查。如今新增金花银也由南京户部安排,无论如何,臣都应当过问南京户部衙务,至少要留到江南今年夏秋两季新粮征缴不出岔子。”
朱常洛看向了成敬:“既然如此,成敬,你随大司寇南下,暂署南京镇守太监!勇卫营将卒、长江水师、南京诸卫,你均可快马急奏,见旨调用。”
“奴婢领旨!”
朱常洛又拿出了一本账册,让田义给众臣传看,包括即将南下的萧大亨。
“京营冒滥裁汰,朕对过去京营的武臣,尤其是一些勋臣,自然是要约束一二的。那昌明号,实是让他们一同合股,替朕分忧,顺便取些有道之财。今岁以来,漕河上购粮,又经过这两月多来京城粮商们较劲,朕手里倒是有了这本账。”
看着神情复杂的一个个重臣,朱常洛摇头不已:“南京户部说,漕河一年只能运四百万石粮,实则每年运了多少粮和其余财货?仅随漕船北上的新粮,这一次便超过一百万石,其余布帛、瓷器、纸张、新茶等更不必说!”
“大天官,大司农,大司马,大司宪。”喊了四个人,朱常洛说得语重心长,“漕河南北七大钞关,漕军上下十余万运兵,到底哪里才是漕河每年只能运四百万石粮、只能收上那么些关银的阻碍?”
“……臣等惭愧。”
账本这时已经传到了申时行手上,他看着昌明粮行根据自己购粮来源统计估算出来的漕船私带货物规模,只能再一次怔怔地看了一眼皇帝。
这只是漕船占据运河运力的这短短数月时间,也只是估算……
可皇帝拿到这些估算“证据”的法子,竟是先掏了数以十万两的银子垫进去。
勋臣们自然不会愿意吃亏,那么……谁会填起昌明粮行亏损的这么多银子?
粮商在官绅们的撑腰下想要趁势抬高京城粮价,甘愿亏损也要平价卖粮的却是勋戚……
“这么多的新粮涌入北京,天子脚下,还有奸商胆敢妄称缺粮,闭店歇业哄抬粮价!”
皇帝的声音渐渐带上了怒气:“还敢散布流言,说江南今年多水患,恐怕会欠收!”
“他们都敢假冒倭寇劫毁漕粮了,此后更是改头换面轻轻松松又带着私盐和粮食一路往西。如今已至汛期,焉知江南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弄出什么毁堤淹田、遇灾欠收、乞恩蠲免的事?”
“传旨!着应天抚按留意,今年若有堤防溃坏事,定要严查到底!”
“传旨!着锦衣卫、勇卫营查封如今仍闭店歇业的粮行米铺,朕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已仓中无新粮可售!”
“传旨!漕粮已大体运毕,着总督漕运李三才、漕运总兵官新建伯王承勋进京面圣!朕要问一问他们,这条漕河还藏着多少污垢!”
皇帝等到倭寇劫粮一案被破获,又或者等到江南水患频发的消息入京,都能顺势而为做出这些决断。
在地方官员补任和新科进士授职应该做出决定的前夕,京城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王之桢亲自带人直扑江右程家在京城批零兼用的门店,到了门口干脆利落地一刀削断那挂着售罄牌子的绳索。
“封院,破门,搜!”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许多地方。
在京师九门外守门登记入城粮食去处的勇卫营,现在也终于拿出了符合他们相貌气质的行为。
京城里一时不知有多少院子,精准地迎来了锦衣卫或者陛下亲兵。
第139章 大明皇帝,必有爱好
粮!
一袋袋的粮!
顺天府尹惊慌失措地上了街,带着差役们从府衙赶往紫禁城的路上。
沿途所见,不知多少街口、巷口都看见了被锦衣卫看守着、仍旧源源不断被抬出来堆在一起的粮食。
秦永宁也慌了,忙不迭地往孔庙那边跑。
这一天,昌明粮行累计放出去却被其他粮行率先抢买的粮食、他们分散存于许多地方的粮食,悉数被找了出来。
京城许多街口、巷口堆积起来的粮食,只怕已经有近三十万石。
这么多的粮食,足够京城百姓吃多久?
“黑了心的奸商!还说粮食都卖完了。”
“怪不得勇卫营要查粮食,还从通州护送运粮。”
“这是昌明粮行斗赢了?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什么时候得花二三两银子才买一石粮了?”
“是陛下!是万岁爷!为了让这些黑心奸商伏法,陛下连宫里的白粮都拿出来了啊!”
新科进士们在看着这变故,勋臣们也有一些出来看这变故了。
“……西凉伯,这……”
武定侯凑到了达云身边,想套套近乎,问问情况。
昌明号……他武定侯也有一股。
此前还因有钱不赚而肉痛,现在才发现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达云对他抱了抱拳:“陛下有言,勋武亲卫平日里无战事,但朝野处处都是战场,处处可立功勋。”
武定侯听不明白,只听着远远近近的老百姓对着粮食指指点点,称颂着昌明粮行,说以后都只到昌明粮行买粮。
不知为何,心里怪爽的。
过不久京城说书人会不会像吹泰宁侯那小子一样吹他们?
顺天府尹孙玮是到紫禁城里领那道审理京城哄抬粮价大案的旨意的。
发生了北京城地界,这事他自然逃不过。
而看到那份名册,他差点眼睛一黑就背过去了。
顺天府尹自然也十分清楚许多城中产业背后的人是谁。
这案子怎么审?
什么倭寇劫粮这种事,京城内并未大肆宣扬。
可京城大小官员很快就知道是因为倭寇劫粮的案子破了,竟是江右大商假冒而为,并且还有了贩卖私盐等罪。
朱常洛终于等到一个阶段成果,这个阶段的审理其实已经不是重点了。
该判的判,该抄的抄。
现在重点先要移到南京那边。等李三才和王承勋再入京,南京那边的处理结果出来了,重点又要移到李三才和王承勋管着的漕运、漕军。
通讯、交通……种种所限,他要理清这些事,往往就是以月为单位。
在这个过程里,他现在有了其余的消遣。
听说书,和新定下位份的妃嫔昭仪婕妤……们一起听说书。
刘依实则是个“野丫头”,如今终于暴露本性了。
朱常洛看着她听着戚继光大杀倭寇的故事眉飞色舞,嘴角不禁露出笑容。
察觉到皇帝的眼神,扭头看了一眼皇帝,她又缩着手手坐拘谨了,面红耳赤。
“你父亲在家中时,常练拳脚?”
“……回……回陛下话,是……但爹后来就不让臣妾一旁看了,要臣妾改练女红……”
显然也机灵,知道皇帝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听说你女红差劲,不过实在逗人喜欢,这才一路闯过来,母后说总要为朕挑个开心果,这才选了你。”
“……臣妾也不知道为什么,臣妾说话,姐姐们和女官们就爱笑。”
朱常洛心想大概是因为她一说话时,眉眼间总是很生动吧,而且总说他父亲在五城兵马司当差听到的街头巷尾趣事吧。
是个京城不知名官二代,市井元气小丫头。
她当年小娃娃时喜爱模仿父亲耍耍拳脚的模样,只怕也颇得她父亲刘应元的心喜。
“听完这一出,回延禧宫先候着。去仁寿宫问安之后,朕去延禧宫用膳。”
“……是。”刘依喜滋滋地点头。
朱常洛琢磨着,等大婚和册封仪都办完,可以把她父亲刘应元调到勇卫营做陈良弼的副手。
在养心殿后殿正堂里听完这一段说书,刘依就从后门绕着先离开了。
朱常洛这才掀开纱帘走出去,养心殿正殿与后殿之间的连廊里,说书人已经放下手中扇子跪在了一旁。
“起来吧。”朱常洛继续往前走,“朕给你们题个楹联。”
“……草民叩谢万岁爷隆恩!”
他激动得再次跪下谢恩,而后才小跑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