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十了。也该自立门户了。等过完年我就不搬过来了,还住狗瘠薄胡同。我得守着咱那冰铺啊。”
“混迹官场,银子多多益善。咱那冰铺就是你的一条活水财源。可不敢断了。”
林十三有些发急:“爹,没有您老,家还成家嘛?”
林有牛却道:“你最爱养鸟。难道不知雏鸟长大了是要再建一个窝?”
林十三语塞。
碧云一时伤感,掉下了几滴眼泪:“爹,您要不搬,我们也不搬了。”
林有牛摇头:“蠢话。这是小阁老赏的宅子。咱家十三还没混到连小阁老面子都可以不给的份儿。”
王小串“嘤嘤嘤”哭了起来。连带着虎儿也跟着哭。
林有牛道:“太公以后不跟你一处住了,打不着你了。你不说高兴,怎么反哭了起来?”
王小串哽咽着说:“呜,我,我,我宁愿太公天天打,打我,也,也不愿跟太公分开。”
林有牛抚摸着王小串的小脑袋:“好孩子,你皮归皮、馋归馋,却是个有良心的。”
这时,两婢一仆开始往饭厅端菜。
年少的婢女名叫小芸,不及二八。嫩的能掐出水来,标准的扬州瘦马。
没错。罗家采买婢女,都是买一斤肉十两银的扬州瘦马。
芸者,云字头上长青草。看上去是天意。
不过大明的富户、官员有个一妻几妾那是平常事。一生只娶一妻反而是疏于开枝散叶的不孝子孙。
碧云不会反对林十三纳妾。
二十八岁的熟婢名叫魅娘。这是罗府管家睡过她后给改的名字。
此女长相,说话的腔调那简直是浪里浪,浪打浪,一浪高过又一浪。
林十三别说纳她为妾,就算动她,碧云恐怕都要来一出打渔杀家。这要是跟她睡了,林十三得跟多少人当连襟?
十六岁的仆人唤作春哥儿。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机灵劲。
林十三心知肚明,这三人其实就是罗龙文派到他身边的耳目。
罗龙文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派人监视的。他很看好林十三,觉得林十三日后定能发迹。这才提前下手。
腊月三十,除夕。林家人回到了狗瘠薄胡同老宅中,守岁望新。
子夜时分,顺天府的巡夜更夫高唱道:“丙辰之初,火土相生,瑞!”
嘉靖三十四年过去了,嘉靖三十五年悄然到来。
林家人围炉而坐。小串和虎儿已经熬不住了,一个趴在板凳上,一个搂着碧云的脖子,昏昏睡去。
林十三凝望着炉火,感慨良多。
自去岁初秋,他的好运气似乎挡都挡不住。从籍籍无名的驯象所堂帖校尉连升三级,成了堂堂北镇抚司总旗。
还受封传俸官,成了皇帝近臣。
除了官职,水涨船高的还有他的地位。
他如今是严党一堆堂官、司官的座上宾。那些严党高官除了利用他,也真心欣赏他养宠、玩宠的手艺。
锦衣卫方面,大掌柜、少掌柜是传说中的人物。如今他却可直接向陆家父子禀事。
这恐怕是寻常飞鱼都没有的待遇。
然而林十三很清醒。他其实就像是一只宠物。大人物们高兴时赏他几块骨头。哪天不高兴了,或许就会弃他如敝履,甚至杀了他吃肉。
要想自保。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往上爬。爬到一个大人物们无法轻易动他的位置。
比如说.想办法取得嘉靖大皇帝的圣宠。
但罗龙文那句“自古伴君如伴虎”,又如一句诅咒一般时时萦绕在他耳边。
林十三拿起通条,捅了捅火炉。心中暗道: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想太多也是无用。
正月初一,林十三领着徒弟孙越去刘守有、罗龙文府上拜年,随后回家,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过了年。
正月初二,林十三跟碧云去了岳丈家。女婿如此出息,岳丈家的人个个脸上有光,自然殷勤备至。
正月初三,林十三在家里睡了一整天。
正月初四,无事睡觉。初五,无事睡觉。
正月初六,林十三雇了十名脚夫,把家里东西搬到了城北的新宅中。
另立门户,离开老父亲,自然是潸然泪下、依依惜别。
过了上元节,各衙陆续开始消假办公。
林十三先去了北镇抚司。他这个北司总旗虽受命仍留驯象所办事,但上差第一天还是要到北司点卯。
一到北镇抚司大门口,他便看到一名身穿飞鱼服的百户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百多名校尉、力士浩浩荡荡而去。
旁边两个小旗窃窃私语:“又有哪个高官倒台了?管抄家的贺百户这么早就出卫了?”
“嘘,咱们经历司的沈经历犯事了。皇上口谕,藉其家。这事儿不要乱传。大掌柜正头疼呢。”
林十三心里“咯噔”一下:看来陆都督没能劝住沈经历。沈经历还是参了严阁老,且触怒了皇上。
其实林十三知道,沈炼虽放浪形骸,却是个好人。
进了北镇抚司,跟一众同僚、上司、下属一番寒暄客套,自不必说。
又过了几日。吏部大挑,因受兵部夏官杨博举荐,吴承恩得授浙江长兴县丞。这对于一个岁贡生来说,已是顶格的提拔。
朝阳初升,吴承恩骑着大白骡子出了城。江洋大盗出身的仆人吴净挑着行李。
胖书童高老八扛着一根扁担,扁担头上挂着一个包袱,他像一个大水缸般一撅一撅跟在吴净后面。
泼猴孙悟空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树棍扛在肩上,两只猴手搭在树棍上,一蹦三跳的在大白骡前面走。
对于吴承恩来说,官途很短,人生路很长。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吴承恩出城之时,林十三正在驯象所的总旗值房跟胖徒弟孙越对坐喝茶。
孙越道:“师父,您老的官儿升了,活儿倒少了。这几日咱都快闲出屁来了。”
林十三喝了口杏仁茶:“是闲得慌。高小旗告老了,没人给咱揽私活儿。对了,刘千户说小旗出缺优先你补缺。”
“但这几日没动静。我看你快备一份礼,给刘千户送去。”
正说着话呢,司礼监的随堂少监杨金水快步走了进来:“皇上口谕,传奉官林十三听旨。”
林十三和孙越跪倒。
杨金水道:“宣林十三入永寿宫办事。”
林十三叩首:“臣领旨谢恩。”
他心中一阵兴奋:我这就要去.永寿宫见皇上了?
(《神猴记》终,下章开启《金龟记》。请读者大大们今天踊跃订阅五章,胖可乐拜谢。)
第84章 金龟
林十三跟着杨金水出了门。
杨金水是坐轿来的。他看了一眼门口的那头矮骡子。
杨金水道:“你如今已是皇爷的传俸官,也该换一匹高头大马骑着了。怎么还骑骡子?”
林十三尴尬一笑:“还没来得及买马。”
杨金水指了指轿边一个随行小宦骑着的枣红马:“这马四岁口,我三年前买的。就送了你吧。”
这匹枣红马并不是什么名马宝驹。属普通的河套马,值二十两银子左右。
林十三拱手:“多谢杨公公恩赏。”
杨金水这人孤傲的很。并不屑于巴结一个新得势的传俸官。他给林十三送马,纯粹是因今日心情好。
严党把控了东南的军政,徐党把控了东南的军费粮饷。
昨日嘉靖帝对吕芳感慨:“都成了他们的。朕的呢?”
吕芳心领神会,当日便召集司礼监的所有监官议事。议事结果:调杨金水为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监管太监。
调杨金水去东南有两层目的。其一,监视东南的严党、徐党。
其二,捞钱。
严党鄢懋卿把控了江南盐务。徐党赵贞吉把控了军饷。
皇帝派个人,把控江南的绸布业,再把诸多港口管起来。这很合理吧?
在嘉靖帝看来:太仓国库被文官把着。只有内承运库的钱才是朕的钱。
你们在东南大发横财,总要给朕分一杯羹吧?
从某种角度说,在大明当皇帝其实蛮窝囊的。太祖、成祖除外。
总之,杨金水调往杭州,成了内宦中的一方诸侯。远胜于在司礼监当个听喝的碎催。
此刻的他心花怒放,送一匹马给林十三又算得了什么?
林十三骑着马,跟着杨金水来到西安门外的玄津桥前。
玄津桥横跨皇城的护城河——筒子河。过桥就能进西安门,再往里走便是西苑。
西苑在皇城之内,宫城之外。与宫城隔水相望,中间隔着北海、中海、南海。
按祖制,宫城是皇帝生活、理政之地。嘉靖帝在宫城时被天降神火烧怕了,这才跑到了西苑居住。
文官们因此诟病嘉靖帝“深居偏宫,怠慢朝政,便于淫事”。
呸!人家分明只是为了保命而已。
杨金水下轿,林十三下马。
杨金水问:“第一次进西苑吧?”
林十三答:“是。”
杨金水感慨:“许多人新科进士在官场混迹二三十年,都不一定有机会进西苑。”
“你才二十岁,前程远大啊。”
上回杨金水给林十三传旨,林十三往他靴筒子里塞了一百五十两银票。这让他对林十三颇有好感。
杨金水倒不是缺那一百五十两。但送钱是一个态度,一个尊重他、服从他的态度。
林十三见杨金水言语和善,全无监官的架子。他低声问:“敢问杨公公,皇上召属下去永寿宫是为了?”
杨金水打断了林十三,指点于他:“记住,传奉官是皇帝近臣。要尊称当今万岁为‘皇爷’。”
林十三颔首:“属下记住了。”
杨金水又道:“似乎是西苑太液池中的那只金龟有什么事,才召你进宫。你听说过那只金龟嘛?”
林十三答:“民间有传言,说太液池里有一只金龟,通体都是黄金,还天天拉黄金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