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发落呢,门外有人来报,说是新任和州防御使的张观察领兵五千往郢州去,今天要在常州过夜,希望地方上协助。
嗷,张世杰。
是正事,朝廷现在接二连三的调集军马救援襄阳,张世杰被拉去参加绞肉也很正常。李庭芝这个两淮大使都去了,原任知高邮军的张世杰怎么会不去?
至于和州防御使,纯纯加衔而已,和州自然有知州去守,轮不到他这个防御使去。
听闻张世杰已至,陆秀夫表示自己正好和他同路,不在张巡家淹留了。应当的,张巡命人立刻买来一百只羊,准备送往常州,赠予张世杰军。
在门口正好瞧见张喜,派个奴仆去见张世杰不放心,派个从兄弟去比较正式。至少张喜读过书,知道些应对。
尽先筹办妥当之后,由张喜先跟著陆秀夫出发,张巡得在后面汇合一下本郡的耆老啊。这一百只羊哪里够五千大军吃得?还得让他们也一道买些猪羊去郡城,好同张世杰打交道。
按照这年头的行军规矩,大军都是天未亮起身,天亮开拔,游弋、探马、先锋、前军、中军、后军、辎重,顺序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等到午后先锋和前军就下营,等待后军的到来。一天实际上只走半天,剩下时间打柴挑水,构筑营垒。
不过常州这是宋境,不需要创建营寨,诸军在本城的崇宁厢军营内凑合一晚,搭点帐篷休息即可。
汇集了乡老们,钱、陈、王、赵等大姓都凑了牲口出来,宋军的军纪嘛,哈哈。犒军一番,堵住张世杰的嘴,才好让他约束诸军,禁止诸军出营。
及至郡城,此时张世杰已经抵达,本郡的中下层官吏正在同他部署安置军队。瞧见张喜和陆秀夫在他身边,张巡大步上前去拜见。
既是熟人的兄弟,又是来送猪羊的,张世杰当然不会有什么脸色要甩给张巡,即便张巡来晚了。
等知晓郡内凑了三百猪羊犒军,另外柴草已经押船送来,张世杰微微颔首。但他主要感谢的还是陆秀夫,倒也不稀奇,他肯定觉得大伙儿是卖陆秀夫这个三吴名士,润州景望的面子。
随便,张巡只要是过来瞧瞧张世杰啥模样的。别的不说,这人挺胖,换个说法,胖归胖,有肌肉。肩宽腰细,脚步很灵活,说话嗓门也大,果然是从小兵杀上来的将领。
至少在做到知高邮军这一步,他还是个合格的团长。
带更多人嘛,见仁见智,不太好评价。
结交的话,那就算了。张世杰是不可能降元的,张巡不出意外则是要降元的,现在结交了也没啥意思。将来再见面,或许张巡已经带了全郡的百姓献城,闭门不纳宋兵,张世杰还要在城下痛骂张巡“贰臣贼子,猪狗不如”呢。
早知将来,现在场面上应付一下即可。该做的礼数做全,顺道再馈赠张世杰一点财物,请他约束诸军,就是张巡此行的任务。
第14章 14.新任太守是何人
不可避免的,席上就说到了不久前张巡伏虎擒蛟的传闻。重点是张世杰刚刚带兵穿城而过时,确实看到了吊在市门口示众的大鳄鱼。
六米长的大鳄鱼,血早就流干,还被李大他们开膛破肚,形状属实有些妨碍观瞻。但是它挂那儿,就说明这事是真的。
张世杰实在无法想像,眼前的张巡跳入水中,和恶蛟搏杀一夜,捶杀恶蛟,为民除害的故事。
其实张巡也不信,但是没办法啊。乡邻们太热情了,都不需要张巡参与,就把张巡擒蛟的故事编了一个完全。加上前不久擒杀老虎的事,这会儿张巡在郡内,确实和二郎神君差不太多。全郡的老百姓都觉得张巡本来就是很有“勇力”的恶少,现在稍微艺术加工一下,就成了膂力过人的二郎神。
咋办呢?
名声确乎是好转了不少,就是开始往神神鬼鬼那一套上碰了。
现在终于没人提什么张巡打劫娶亲队伍的事了,都开始说张巡是铁金刚,半夜能捉鬼。不用三个月,大概止小儿夜啼的故事里,也得带上张巡。
如此猛士,怎滴不向朝廷举荐呢?张世杰转头就问陆秀夫,这不是你小舅子吗?你要是觉得内举有碍你的清名,我帮你举荐得了。
反正援襄前线,永远都缺乏敢战的军将。
瞧出他的想法,张巡连忙解释,直说这都是乡中顽童们戏言。自己是带著三百人,乱箭齐发杀得恶蛟。
嗷……
那你也很猛啊!
白解释了,张世杰原本不甚在意张巡的,这下专门举杯到张巡面前来祝酒。说那恶蛟我也瞧见了,能够带二三百人去擒杀此獠的,那也是勇士。普通人见了,恐怕早就落胆。单凭这个,足以让我敬一杯酒。
行吧,张巡还能说什么,只好同张世杰对饮了一杯。约略是喜欢壮士,张世杰直说将来要是再经过常州,一定要登门拜会。
幸好,说得不是约为兄弟。
也因为这一打岔,张世杰多喝了两杯,不再提及那个上表举荐张巡的事。转天张世杰和陆秀夫拔营而走,这事便教按下。
其他乡老只当张世杰和张巡说得不过是场面话,转天送行之后,只是感慨,又送走了一帮小赤佬。这一番过兵,没有为祸乡里,便是侥幸。
前番朝廷命八千御营兵去支援襄阳,也不知道是觉得供应短缺了,还是将官约束不严。乡里甚至发生了奸案,盗窃和劫掠牛马,更是稀松平常的事。
御营兵拍拍屁股走了,受侵害的到底是本郡的百姓。能够避免一次兵祸,实属不易。
总之这下好了,张巡的生活恢复平静,陆秀夫去襄阳,李让回无锡,家中一切安宁无事。如果换个别的年月,张巡甚至可以开摆。
只是这年景……
下雨了,梅雨季节应期而来。前番史知州应诺的三千贯钱,也分成钱和绢一概送到张巡的家中。瞧他家门人的模样,史太守可能真的谋到了升迁。
到底是那付老虎的精神棒发挥了作用,还是大鳄鱼腹内那对能发光的宝珠发挥了作用,就不得而知咯。
反正史知州挺感谢张巡和老张家的,这三年老张家没有带头抵制苛捐杂税,让他当了几年太平官儿。临了还从张巡这里得到了两件宝具,谋了升迁,如何不欢喜。
听说史知州和当年的权相卫忠献王史弥远有些关系,他们家混到今天,已经只能出个知州了,宋朝有些方面做得还行。
当年史弥远如何奢遮,现在史知州却需要靠老虎的精神棒来谋官,士族的瓦解上,带宋是有些功劳的。
另外那份张巡的伏虎擒蛟记,史知州也已经写得七七八八了,还问要不要先送来给张巡瞧瞧。张巡文化水平一般,直接拒接,表示全凭太守作文。
倒是史知州要走,会是谁来接任常州知州呢?襄阳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如果不发生什么奇迹,那么带宋差不多可以开始倒计时读秒啦。
假设最后来的是个软骨头的投降派,那倒也就罢了。若是来了一个刚强果决,忠心王事的知州,可就糟糕啦。
知州不降,张巡等乡绅,要么捆了知州献城。要么就把知州杀了,背著首级送去元军大营献降。
投降已经遗臭万年了,这要是还杀忠臣献降。恐怕得臭上加臭,保不齐将来还会有人铸造张巡的铁像,跪到忠臣们的面前,受千年万载的鞭打呢。
所以最好提前知晓一下知州的候补人选,选个软骨头的来得了。到时候大会儿一起跪迎伯颜,全活常州五六十万百姓完事。
有了这个念头,张巡这便转身回头,给自己在杭州的哥哥写信,请他代为了解下一任常州知州的候选人是谁。
多好啊,有个哥哥在杭州,出了事直接问。虽然比不上后世打电话,打微信来的方便,可在如今,已属不错啦。
别人想要打听杭州的消息,还不知道需要费多大的波折呢,张巡写封信就成了。打火漆之后,张巡还问张母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大哥?张母只说忠心王事云云,顺道问有没有什么好的葛料,发一点回常州,好做蚊帐以及糊窗户。
添了两笔,套袋安上火漆,得找个可信人送去杭州。私下询问这般公事,非人臣之道嘛。现在张巡又没有“反意”,还得小心。
走到廊下,只有雨声,没有见著人。张巡正准备去叫个人来,脚一伸进步履就感觉不对。
梅雨天,极端一点去看广东,买回来的面包蛋糕不放冰箱,当天发霉。甚至有人被拘禁在屋子里,全靠梅雨带来的水珠,在屋子里熬了三四天没被渴死。
江东这边好一些,可为什么脚下的步履还挺干爽?
皱著眉的张巡唤了一声,就瞧见初九从廊下小跑过来,肩背上还淋了几滴雨。正想问刚刚在这候著的是谁,张巡就瞧见初九的领口上面沾著泥巴,而自己脚下步履上的一角泥巴被蹭掉了。
第15章 15.步履示忠能办差
“初九,跑一趟行在,将这封信交予大哥。”
张巡原本是要说些什么的,但是想了想还是按下。初九也是家中两代的小厮了,忠心是好事,但也得会办差。
譬如夏贵,原本只是个罪犯,因为作战勇猛,接二连三的获得诸大帅的提拔,现如今已经是节度使了。他的家奴夏福,因为侍奉他得力,为他持旗先登,这会儿也被提拔起来,担任知镇巢军。
边事如火,一日急于一日,别说什么逃人、家奴,即便是罪犯,也可以赦免。只要你敢于去直面蒙军的弓矢大刀,前咎一概不问。
同理,你忠诚的侍奉我,还有足够的能力,张巡完全不介意想办法推举初九去当军官。
前几天陆秀夫和张巡彻夜长谈时,也聊起过这个,国势艰危,不论是外御国侮,还是保境安民,最好都需要有一定的军事实力。张巡身上的这个郎官是真的,但并未担任实职,且张巡无意出来做官。
那最好的办法肯定是树立党羽,推殖根基,将家属、亲近,乃至于仆从伴当,扶持到基层的地方军官上。
朝廷巴不得你自带干粮上班,为朝廷抚绥一方呢。现而今有点战斗力的机动作战兵团,都被朝廷抽掉去支援襄阳。前面经过常州的张世杰,带的就是一部分殿司兵和新招募的处州兵。
除开四川、荆湖和两淮前线外,地方上的军事实力空前的空虚,几乎到了真空的地步。
而且事实上四川和荆湖的机动野战兵团已经全部消耗殆尽,四川争云顶城和钓鱼城,荆湖争襄阳和樊城。一旦两淮的机动野战兵团也在本次援襄战斗中耗尽,整个国家恐怕将彻底失去野外浪战的实力。
“是!”
初九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立刻就答应了下来。这不由得令张巡更高看一眼,说起来也是可怜,问问八十年代去深圳打工的农民工就能理解这种状态。
怕啊,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村子,外界的一切都不清楚,还没有多少文化,识不得几个字。甚至因为口音的问题,连张嘴问话都问不出来,直接走失的都大有人在。
这种情况在如今,更是普遍,从常州去杭州,嘴皮子碰碰很简单,但实际上对普通人而言,和送阿姆斯特朗上月球没啥区别。
“赏你了。”张巡也不废话,解下腰间的一个荷包。
荷包里没记错,有个二两重的金锞子,是之前端午节时,张母给张巡这个没成家的儿子当花钱的玩意儿。年年都有,并不如何珍贵,当然这是对张巡而言。
两人交谈这会儿,家里的管事也跑了过来,张巡让他支给初九五贯钱,快船去杭州送信。另外挑两个健壮的弓手跟随,务必看好信。吃饱喝足立刻上路,家里等回信呢。
管事带著初九躬身离开,张巡走下台阶,伸出手,将初九衣襟的那一小块湿泥给拍掉。初九原先不觉得什么,等瞧见张巡来拍自己的衣襟,满脸的不可置信。
“侍主以忠,待人以信,知道吗?”张巡摆摆手,让他们自去。
转身回头离去的初九不觉间,已然眼眶微红。他紧紧地捂住藏在自己胸口的信函,披上蓑衣,快步出发。
将信发出,张巡复又坐下。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在投降之前,需要做什么准备了。
说起来也是好笑,嘴上说著要别人忠信为人,自己却暗戳戳的预备投降。可真是个宽于待己,严于律人的坏种啊。
可以笃定一件事,伯颜和阿术下江南,人或许他们不会杀,但是二十万大军的军需粮草,能够从江南征集的,一定会从江南征集。
食敌一钟,当我二十钟嘛。
想要保全一郡的百姓,避免他们受到元军大规模的剽掠,那最好的办法就和前头送张世杰离境一样。预备好南下元军几天内所需的军饷粮草,以及对蒙古各将官的馈赠。
反正元军是要去进攻杭州的,不可能在常州淹留太久。二十万大军走上十天半个月,基本上也就从常州过境了。
那么张巡就得准备这二十万大军半个月所需的一切,再跪地上,哀求伯颜体恤亡国之民,请他约束三军,勿要侵扰百姓。
军足食,将足财的伯颜,大约还是能够答应张巡的这个请求的。在灭宋这个大目标完成之前,安抚南宋的百姓,也是忽必烈交给他的任务。
总不能学金人吧,臣构都没捉到,宋军也没打垮,就在江南大掠,导致烽烟四起,最后仓皇败退。
取过纸来,张巡一一写下米、绢、钱、柴、水、牛马、纲船、民夫,以及代替宋朝廷,临时组织起地方机构所需的掾属,和维持治安所需要的弓手,凡此种种的各般数量。
天气闷湿,想的又是烂事,张巡估算了一阵,就觉得倦乏。反正今天下大雨,也不可能去练习弓箭,这边偷个懒,往榻上斜靠小睡一会儿。
听闻张巡已经把信发去临安的张母,一开始不是只说让临安发回来点葛布做蚊帐和糊窗户嘛。这时候才想起,张巡贸贸然给他大哥写信,应该是有什么事的哇。下雨天打孩子——闲著也是闲著,张母就想过来问问。
等她带著侍女老仆过来,发现张巡正卧在榻上午睡。午睡没啥,但是怎么能够不把肚脐眼盖住呢?
无论春夏秋冬,只要睡觉,就得盖肚脐眼。
张母这便取来一领锦袍,帮张巡把肚子给盖上。正准备走,瞧见书案上密密麻麻的写著很多东西。这颇令张母惊奇,因为张巡少读书,很少会写大篇的长文。一时来了兴趣,她便附身去看张巡写了啥。
一看之下,惊为天人,张母只觉不可思议。
她祖上乃是先宰相李纲,汴京四壁防御使,河北都元帅。她的父亲兄长,都是久任边关的帅臣,军务上虽然谈不上精通,却也知晓的不少。
眼前张巡所写的文字,分明是足够两万大军,自常州起行,千里驰援襄阳所需的诸般种种啊。
第16章 16.义仓有粮五千囷
自己这儿子,真是个将种啊!
老张家以往是出了好几位儒将的,先宰相张守为臣构先后镇守四川和建康,屡任帅臣,有大功于国家。但不可否认的是,能够在杭州任官,参与中枢机要的话,肯定还是想留在中枢的。
现在张巡的大哥不照样在杭州嘛,在中枢有一点确实是好的,别人攻讦你,你立刻就能够反应。而且南宋诸位官家,都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好几位下决定都取决于最后一个和他分析辩论的人的结论。
在杭州就能和皇帝面谈召对,三言两语固权,总比在外镇千里迢迢写奏章来的容易和成功率大。
带宋这党争之激烈,连个空窗期都没有,在外镇真的很受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