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南渡而来的汴宋之民有数万家,李庭芝编练其中的精壮,捏集二万余人,为先理庙赐名武锐军。这就是两淮战区最精锐的部队,也是唯一的机动作战兵团。
别有几分当年杨行密将中原流散而来的军兵士民编为黑云都的意思。
两淮的税收就够养武锐军,想要多养活几个人,那就只能靠李庭芝自己去搜刮,乃至于自掏腰包养兵。
兵为将有,别说在南宋末年了,哪朝哪代不这样?
譬如张巡这样的,如果愿意投身王事,则一二万兵瞬间就可糜集。全郡的弓手团结一呼百应,耆老乡绅充实骨干,义仓米谷用为军粮,造得纸甲,就是一支大军。
只要张巡出来任官,还真就能够以东南第五准备将的身份,担任常州副都统,起兵二万去救襄阳。
但是凭啥?
是啊,凭啥?
我爱大宋国,谁来爱我啊?
所以陆秀夫释怀了,张巡不能保大宋国,能够保常州一郡也是好事。
陆秀夫都不提这个事了,张巡自己也不乐意,其他人哪里还有说话的立场。张母到底是个女流,她又不能举荐张巡的。她哥哥倒是直阁出身,权知潼州,可那都是十年前的故闻。这会儿她哥老的怕是牙都掉了一半,起复无望。
很是清净的过了两日,张巡就得出发去把那北港恶蛟给擒杀销帐。前儿应了满郡的乡绅,不能够不办。不办这名声还得臭下去,早办早好。
表兄李让不知道是爱凑热闹,还是本身就闲,硬在张巡家等著,说是要看看恶蛟,打死了再回无锡。
这是大表哥,张巡也不能赶人,张母更是巴不得亲亲戚戚一大家子每天陪她逗闷子呢。
那没话说哦,想著反正也就打个扬子鳄,顶天两米多长吧,带上他一个书生也没啥。将来扬子鳄那是国家保护动物,现在嘛,对不住了,谁叫你伤了人命呢。
不过按照乡亲们的描述,那恶蛟有两三丈长短,能直接吞人,什么鸡鸭牛羊,更是一口一个。
听这描述,不像鳄鱼,更像是大蟒蛇。但是江南地区的环境,应该不适合什么大蟒蛇生存的。加上这年头很多人没啥见识,所言皆有夸大,到底是不是真的,张巡也拿不准。
反正咱们身边有二三百弓手,乱箭齐发,管他是啥,还是得死。只不过这次张巡把李大拢到了自己的身边,叫他给自己开道。
路上一问,张巡还有些惊讶呢。李大居然才四十多岁,前两天看他拉著儿子过来给张母磕头,张巡就好奇,你头发都斑白了,儿子怎么才十三四岁。
当兵确实辛苦,尤其是在四川和蒙古拉锯的兵,天天处于死亡的危机下,老得快也难怪了。
有如此老军顶在前面,张巡安心不少,甚至有心情看河道两岸的农夫收麦打麦。有人瞧见数百人擎枪拿棒的,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跑路。也有胆大的瞧见了,询问是哪里的人马。得知是刚刚打了虎的张巡,走避的农人便停住了脚步。
纷纷张望过来,但也不敢靠的太近。地方上的保甲瞧见,还有踊跃的跳到张巡的船上,表示自己愿意当先带路,跟著去除了那恶蛟。
欢迎啊,有向导总不是坏事。
著即让人赏了那向导五百钱,一行人就抵达了所谓有恶蛟出现的北港陂。陂水甚大,芦荡甚密,找条鳄鱼或者蟒蛇,不太容易啊。
第9章 9.蛟龙向月吐明珠
“初九,你给表兄打伞。”
张巡招呼自己的一个小厮过来,给已经在猛摇扇的李让打伞。李让大少爷一个,这芦苇荡里又闷热的很,张巡都觉得要挂汗。
可没得办法,如果真是鳄鱼,按照前世的理解,白天鳄鱼会跑到岸上来晒太阳。说是什么冷血动物要靠晒太阳来调节自身的体温,张巡也不是学生物的,不太清楚。只确定要是白天找不到,晚上还是走人的好。
白天这鳄鱼在岸上,几百张弓乱箭齐发,怎么著都得死。可到了晚上,这鳄鱼伏在水中,那就是神鬼莫测啦。
“来咯来咯。”初九立刻张起一柄伞,遮到李让的头上,还寻著一把蒲扇,给李让的后背扇风。
“呼……”李让舒了一口气,大约是有点后悔跟来了。
可是杀老虎他没见著,杀鳄鱼总要瞧瞧吧。宋人也有不少爱写日记的,这么好的日记内容,没记下多可惜。
心里松快了,李让就让自己的伴当给初九一瓶酒喝。天气闷热,确实得喝些什么。初九一边谢赏,一边摇扇摇的更卖力了。
说起了,朱元璋的祖父朱初一,这时候就和王初九差不多大小,不知道是在句容耕田,还是已经迁移到泗州了。若是有机会,张巡觉得可以去见一面。
只是穷人起名字贱,初一生的叫初一,初九生的叫初九,这名字太普通,想找怕也是难事。
“这也寻了半日了,池陂如此之大,如何寻著?”李让让张巡也坐下,干瞪眼看著也找不到。
将二三百弓手伴当家人们,分作七八队,敲锣吹哨冲进这北港陂里,水鸟惊起来不少,游鱼甚至都被吓得跃出水来。几个弓手大聪明,早就带了抄网来,顺势抄了,湖水煮湖鱼,加一点盐巴,要是再有块豆腐就好咯。
本乡保甲的耆老也纷纷赶来,一是拜见张巡,二是为张巡指路。有个恶蛟在自家乡里,总非美事。
反正没寻著鳄鱼,张巡也看烦了,应了这些乡老的请,退到陂池岸上,搭了凉棚,一道吃饭喝酒。顺势还索要五只羊,乡老们嘴上应得很快,心里面却是直叫苦,这恶少。
等瞧见张巡掏钱,又纷纷说不必不必,衙内来除蛟,是为乡里除害。
我还能差你们五只羊的钱?张巡现在可不是里中恶少了,口称全当洗剥的使费,叫来帮忙的乡亲们买酒吃。
乡老们一边嘀咕著这张巡真是变性呢,一边欢喜的接过钱。然后送来整治好的鸡鸭,叫张巡吃午饭。
这会儿李大回来了,回来就喊,请小衙内赏瓶酒喝吧。在四川山里打老虎还挺容易的,在江东的湖里抓鳄鱼,可就让他抓瞎了。
让小厮给李大端去一盆鸭子,李大就著池水洗手,坐在地上就啃了起来,顺道还把鸭腿撕给了他儿子。
“李大,你可得有个章程啊。”张巡还指望李大神射,结果了那鳄鱼呢。
“小衙内,若是平地上,老汉我怎滴也给你把那畜生拿著,只是这水里,实在没有办法。”李大直叫苦,在池子里找了大半天,连根毛也没寻著。
再能射,也得有的放矢啊。
“老丈,乡里可曾有谁近日瞧过这畜生?”没办法,张巡只能去问坐在对面的乡老。
两个乡老说这两日确实没有人见著,他们后面也跟著几个弓手,面面相觑。恶蛟确实有人见过,回来说的活灵活现的,但是最近几天确乎是没见著。
“对了,往昔曾听说这恶蛟马上便要化龙,夜里对著满月吐纳,有龙珠。”一个弓手说出了完全像是玄幻小说一般的内容。
别说张巡了,左右的从人也纷纷笑起来。你要说恶蛟潜伏著吃人,那大伙儿肯定急,肯定信。你说他马上要化龙,那是吧,哈哈,还龙珠呢。
要是真有龙珠,都不需要张巡动手,杭州的官家早就派大兵来,迎头痛剿,务必把这龙珠给他夺到咯。
反倒是正在啃鸭子的李大若有所思,他把半架鸭子甩给自己儿子,仰脖喝了一口酒。
“小衙内,这话或许也不错,似这等畜生,都是取月满之时交合。若说有人见识过,许是在寻那母兽。”
啊这……
真的假的啊?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啊。张巡转头看向李让,你读书多,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李让直接别过头去,假装没听到。
好表哥啊好表哥,你这周孔大教,也没学成什么嘛。
不过李大说的也有些道理,前一世看《动物世界》的时候,好像很多非洲草原上的动物,就是在夜里交配的。毕竟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而且夜里很多捕猎的猛兽都要休息睡觉。
或许那个什么鳄鱼,也是在夜里求偶,然后交配的呢?至少也算是个有指向性的情报,总比现在敲锣吹哨在芦苇荡里瞎找强。
试一试。
赏了那个弓手一瓶酒,张巡叫众人都撤回来休息吧。恰好逢上满月,今天夜里再试试。否则就只能留下几十人,日夜搜寻,等寻著了,再通知张巡带大队人马来杀。
没多久,寻了半日,疲惫已极的弓手们便七倒八歪的躺了一地。一直休息到傍晚,五只羊洗剥好了支大锅,煮的软烂,香味扑鼻,众人才踊跃起来。喝汤吃肉,饱足精神。
前头那个弓手说瞧见蛟龙吐龙珠的人,也被提溜到了张巡面前。说得更加绘声绘色,说什么蛟龙从水里直冲满月,好几丈长,已经脱去了四足,就差长角了。
哈?真这么厉害?
以至于张巡再向李让确认了一遍,今年是不是咸淳八年,带宋官家做的好好地,也没什么天降异象。
得了,不自己吓自己,等天色黑。将弓手中不夜盲的挑出来,最后集合得七八十人,分乘小船,再度杀进陂池。
其余人等,在岸上生火搭棚,以作接应。如果寻著了恶蛟,就大张火把,鸣锣打鼓,四面惊吓,以壮声势。
之后就是乱箭齐发,就算鳄鱼皮硬,不信这畜生能够全身而退。
第10章 10.月下真型露无疑
真不可思议!
张巡和李让终于明白那个所谓的蛟龙吐珠的说法,是怎么一回事了。有时候想想,或许许多神话传说,未必是传说。
就在刚刚,对著满月,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掠过几缕波纹。众人全无反应之际,隔著大概三四十米的距离,一只巨大的鳄鱼,从水中一跃而出,几乎是笔直的冲向月光所在的方向。
不仅跃出水面,其下颚和腹部的皮肤肌肉似乎也在不停地震颤,仿佛是这鳄鱼要挣脱这身旧皮囊,修成龙体一般。
为了跃出水面,鳄鱼的四足完全并拢在身周,难怪那人说这鳄鱼已经化去了四足,龙体成型,只差长角。
鳄鱼四周的水面,被震颤的如同沸腾。不知道是不是震颤的频率太高,大量的水被溅射上天,又化作珍珠般的水滴,不断地砸落到湖面上。仿佛真有什么满月的菁华,被这只鳄鱼所吸收,正在吐纳。
至于这鳄鱼,真是惊奇,绝非什么扬子鳄。不是湾鳄,就是韩愈鳄。如此大的鳄鱼,是怎么遗留在江东地方,并存活至今的。
周处除三害的时代是西晋,距离现在已经有千年之久,韩愈除鳄鱼,那也是中晚唐的事了。气候愈寒,完全不应该啊。
倒是这里距离大海确实不远,唐代扬州江口就是事实上入海口,现在南宋,长江淤积,海口已经到了江阴。等到明初,海口已然淤积到苏州太仓浏家港了。
其实张巡李让等人不知道的是,眼前这鳄鱼确实是在求偶。通过自身跃出水面,皮肤和水面形成共振,发出人类听不到的频率的鸣叫声,借此吸引方圆数公里内的雌性鳄鱼。
这在许多鳄鱼求偶时,都是最普通的求偶方式。江东这边常见的扬子鳄,不需要进行如此高难度的求偶动作,毕竟此时其种群很大,只需要伏在水边嘶吼,即有可能遇上雌性。之后追逐交配,或者争夺交配权,都是轻易。
没有系统的生物学知识,倒教满场的愚夫愚妇们惊为天人。
不过很显然,曾经广泛分布在长江海口地区的鳄鱼种群,在日益寒冷的气候下,已经凋零到只剩下眼前一只而已。
或许前人修筑陂池,既帮了这鳄鱼,也害了这鳄鱼。帮是说为他营造了一个小范围的温暖潮湿领域,食物还很多。害是令他失去了潜游入海,到福建广东找寻同类的机会。
如今这鳄鱼,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跃出水面,努力的颤动起自己的皮肤,呼唤著根本就不存在的同类。
嗐……
已经回过神来的张巡立刻拍李大的肩膀,几乎看呆了的李大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马上恶蛟就要化龙,这种事十辈子也未必看得到一次嘛。
等到张巡轻声喊他,李大才回过头来,从无限的惊奇中转醒。略略定了定,他便扬起弓来,示意张巡怎么办?
看他的意思,这要是恶蛟化了龙,他一个凡人,那是绝对不敢射龙的。要射就趁它现在还没化龙,大伙儿心里也没有抵触情绪。毕竟这畜生可是有吃人记录的,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还等什么?这鳄鱼神出鬼没的,陂池又这么大,失去了这次机会,难道真的等下一个月圆之夜来候著嘛。
你有那个闲时间,张巡还没有呢。
脚尖一点,长弓立刻跳到张巡手中,三十米的距离而已。这么大的鳄鱼要是都射不中,出门创死得了。
李大回头从张巡的箭筒里取了一支箭,反正不管是谁射中的,都是张巡射中的。一阵牙紧的拉弦声,两支箭飞也似的射向那鳄鱼。
已经苦求多年配偶而不得的鳄鱼,不知是完全没有感觉到危险来临,还是已经放弃了生欲,只求早点解脱。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这么歪著身子砸向水面。
一箭正中其下颚,一箭中其下腹。
等到这时候,四下里才惊呼大叫,回过神来。包括李让也大呼,快射快射,快射呀。这时候再射有什么用,鳄鱼早就坠进水中。数十支箭噼里啪啦的掉落进水中,连个鳄鱼皮都没碰著。
“那个谁,撑船,快追!”这时候李让反倒是最急的了,候了一天一夜,好容易要成功,可不就是著急嘛。
船尾的两个船工,刚刚也偏著头看戏呢,这会儿将将反应过来,立刻摇橹。其余船上的弓手,有的还在射箭,有的则是大吼大叫,自壮胆气。
毕竟刚刚“化龙”的事,是他们亲眼瞧见的。没瞧见,还对神神鬼鬼不在意。这瞧见了,那肯定满腹的狐疑。
东北那嘎达到建国后都能信灰黄狐柳白,说明民间的精怪信仰,是源远流长,经久不息的。
摇到近前,水面上只有一滩血,和不少沫子,哪里有什么鳄鱼的踪影。李让也是急,当下就说赏五匹绢,谁跳下去看看鳄鱼是不是死里面了。
这谁敢跳啊,还是大晚上的。根本没人能确定那鳄鱼是不是死了,这要是潜伏在水里面,等著人下水,一口吞了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是真的,可是有命挣没命花的钱,大伙儿不乐意挣也是真的。
倒是张巡,立刻叫船夫们把撑杆都拿来,对著池水乱捅。捅著泥巴和捅著鳄鱼肯定不一样的感觉,或许能把鳄鱼给惊起来。
众人纷纷点起火把,开始对著水面乱捅。果不其然,立刻将那鳄鱼惊起,猛窜向池水深处。这畜生在水中真如游龙一般,即便已经中箭,仍旧迅捷。李大就著灯火又射了一箭,同样落空。
毕竟鳄鱼在水里左摇右摆,即便是神射,也难以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