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算有序的撤退宋军,在接触到追及的元军后,登时大乱,前后踩踏,唯有在舟船上的宋军得以安全撤回建康。
步军各部四万余众,或死或逃,烟消云散。
逃至建康,贾似道完全不以胜败为意,当即命令张逞权领淮南两路安抚制置大使,将水军二三万众,发真州、扬州,用以维系两江联络。
命知建康府赵缙权领沿江安抚大使,领剩余步兵三万余,死守建康。命刘师勇率万余水军死保江北高望,命刘师能率万余水军保江北六合,命张世杰率数千步军保润州西津渡。
计划一定,贾似道倒驾疾走,回往杭州争权。
知建康府赵缙,是赵淮的兄长,先宰相赵葵的从子,大伙儿觉得这位应该矢志报国的。所以当诸军败来建康时,他先关闭城门,说怕溃兵进城骚扰百姓时,大伙儿还以为他爱民如子呢。
而且他还亲自出城来拜会贾似道,给诸军送了些粮食猪羊,众将更不怀疑。谁知贾似道才走,赵缙立刻闭门擂鼓,召集人马架设弓弩。
狗日的,反了!
因为元军就在身后,诸将无奈,只得立刻后撤。先往常州去吧,常州有张二,有张二在至少吃饭穿衣不愁。
徐徐图之,总有个办法。况且江淮招讨使汪立信据说就在浙西一带募集兵勇,这是仅次于贾似道的沿江大帅。
无论如何,先去投张二,投了张二郎才有办法。
第78章 78.三五日内烽烟起
“什么!”
转天起早,刚准备和赵汝鉴对一对线的张巡就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昨天自己在州衙给赵禥哭丧的时候,穿过常州的那条大船,居然是宰相贾似道的座船。
更加令人无法理解的是,知建康府的赵缙居然率众降了伯颜,已经派人去和州迎接伯颜入城。浙西地方的屏障,东南第一的形胜,多少朝定鼎的建康,居然就这么不费一兵一卒的向蒙古人投降了。
前两天张巡还在嘀咕进展慢,万万没想到,这一动起来,进展快的无法接受。
“那润州呢?”张巡连忙问道。
“知润州的洪起畏随著贾平章跑啦!”张喜两手拍著大腿,就差直接骂出声来。
这年头直呼人家的名字,那不就是指名道姓的骂人嘛,张喜也算是豁出去了。
“啊这……”
两人正论呢,外头说去年年下吃咱们家饭的那些将官,又带兵过来吃白食了。一回生,两回熟,这回家里的仆役小厮倒也不慌了,瞧见都是些老吃客,至少没有大呼小叫,敲锣打鼓的聚众自保。
这回不能出门瞧瞧了,张巡得慢悠悠的晃几乎一小时的船,才能够赶到朱夏墅的家中。因为过大兵,常州城门又给关上了。如果不是守门的巡检是张巡的族兄,这门还未必能开呢。
和上次那种丢盔弃甲,饥寒交迫的形象不同,这一次跑到张巡家门口的兵,至少衣甲是全的,人的模样也还可以。
左右推了张世杰和王安节上来,同张巡打商量。
先让我们这帮人在你家吃几天,等找到了江淮招讨使汪立信,就去吃汪立信的。很简单这么一件事,没啥旁的。
诶?刘师勇呢?张巡左右瞧了瞧,发现除了蒋玉没来,刘师勇也没来。按理说刘师勇带水军的,应该是比王安节他们快啊。
刘师勇和他弟弟刘师能带著二万多水军去江阴了,得找汪立信啊,找不到汪立信,他们连个统帅都没有。
那你们在丁家洲没败啊?
刚刚张巡和张喜说起这事,还以为是丁家洲大败,才导致的贾似道跑路。现在再瞧,好像不是败回来的。
要说败也败了,但本钱没输光。左右把殿后的苗再成给请了出来,讲述了一下,最后得知十三万余的大军,就输了四万多,剩下的现在分别在扬州、江阴和常州。
在常州的,主要是三万不到的步兵。至于你问为什么三万不到了,因为逃命过来半路,又有人跑路了呗。
见张巡沉吟,张世杰踏步上前来,挽住张巡的臂,直说我们这些军汉,现在能依靠的也就是你张二郎了。若是张巡不接纳他们,他们算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啦。
别说这种话,张巡登时就想要反驳。这还没到要跳海的时候,急什么。
不就是建康投降了嘛,投降又咋滴,我这常州不是还在呢嘛。你们吃饱喝足,找到汪立信,拥戴新君登基,又是一条好汉。
“我等也是此议。”一听张巡和他们的想法差不多,张世杰、王安节等人都纷纷来向张巡拱手下拜。
又要靠张二哥哥接济了,怪不好意思的,白吃了你家两回粮食,吃著还拿著。
“小事小事,不足挂齿。”张巡只是摆手,并不甚在意。
最好他们吃饱了,就赶紧拔营启程。汪立信在哪儿张巡不知道,反正不可能在润州和常州。之前听说汪立信是要给贾似道当后路的,但是前不久赵禥驾崩,汪立信又赶回了朝廷,到底现在在哪儿,谁知道呢。
“我等也可留在常州,助二郎你一臂之力。”不知怎么得,众人后头的姜才大概是出于好意,提了这么一嘴。
可能也有点私心,因为留在常州,吃饭不愁。
反正他们要找汪立信这个江淮招讨使出来主持局面,常州又正当运河要道,大概率汪立信会在常州开府治事。横竖都是要找汪立信,不如就在常州等汪立信得了。有粮有兵,守御常州,徐图恢复,应有之理。
“糊涂啊!”张巡脱口而出。
你们不走,我怎么投?
其实像是姜才这种想法的将校,应该不是一个两个。反正张二哥哥同大伙儿亲善,又是仗义好施的人物,累代忠悃于国家,不怕张巡跑路或者投降。那留在常州,既可以保全张二哥哥的家业,又能够为国尽忠。
两全其美的好事啊,为什么不行?
“丁家洲一战,因何而败?因帅权来自朝廷,朝廷有事,则前方骚乱。常州自有我一门郎党数万人,尔等不去拥戴新君,早定大位,守著我做什么?”
很简单,你们从丁家洲跑路,就是因为贾似道要回去争权。如果朝廷不能够有个明确而统一的意志,你们留在常州,也是要被到处差遣的。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的抗击鞑虏,恢复国家。
一定得保扶起一个矢志抵抗,有意恢复的皇帝,拥戴起一位坚定抗战的宰相,才有可能继续的作战下去。
要是朝廷投了,你们在这,孤军一支,有什么用。
“这,这国事,怎么就……”张世杰被张巡这么一问,捶著门扉,不能理解。
“常州自有我,尔等当速去行在!”张巡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也好,诸将复又向张巡叩拜。张巡先让他们埋锅造饭,让军士饱食一餐。之后又赠予他们五千斛粮食,足够他们吃到杭州。
在常州略歇了两日,诸将拔营启程,去杭州找寻汪立信,并预备拥戴新君。二万余众才走,场内的赵汝鉴就派人来问张巡,这些军兵官将往哪里去,是不是确定走了。
当然走了,他们得去杭州。
来人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同时又给张巡带来了一个消息。润州统制石祖忠以润州降伯颜,截断了大运河和扬州的联系。现在元军的先锋大将札剌亦儿·唆都已率一万骑进驻润州。
而且元军另有人马,正快马往常州奔来,或许三五日内,常州就要烽烟四起啦。
第79章 79.张二郎投水殉国
并不是只有张世杰和赵汝鉴两拨人来送消息,现在出现在张巡面前的几千人,都是来向张巡哭诉润州失陷,石祖忠以城降虏的事。
张巡的大姐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呐,仔细一问,更可怜了,陆秀夫去年不是在润州和常州筹办司农仓务嘛,和自己大姐又整出来一个女儿。本来挺高兴的,结果孩子到如今才五六个月,陪著数千人连夜逃亡,惊惧交加,夭折了。
唉……
造孽啊。
至于他们要说的事情,张巡已经很清楚了,无非就是洪起畏跑了,石祖忠降了。由于历史的小翅膀,石祖忠没来得及关闭城门,约束全城。所以不愿意投降的数千人,在浙西参军陶居仁的率领下逃亡常州。
正好陆秀夫一家亲眷,还有被安置在润州的李庭芝一家亲眷,都不愿意陷于贼尘,慌乱的收拾细软往常州出奔。
是以众人举陶居仁为“行首”,一路整顿,听从张巡大姐的意见,逃亡到张巡处,再做计较。
沿途不断有义不降贼的百姓和士民加入,现在只有数千人赶到常州,后面络绎不绝,还有数千上万人,都是因为张巡震动上下两江的名声,以及晋陵张氏四百年来高贵的家门,而倾心来跟随张巡的。
数千家上万人来投我,所投非人啊。
张巡真的很想保全这些人,可是自己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准备,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忠义之士。
没办法,先安顿下来,女眷避入屋宅内居住,男子则在之前张世杰、王安节他们数千人逃亡至此时搭建的临时大营内安置。开仓放粮,安定民心,抚绥集约,明定刁斗。
时近傍晚,张巡这才忙完,转回屋内。
刚刚大姐哭成那样,把张巡的袖子都晕染了,只得把外袍全部脱下。天气渐渐炎热,原本的中单绢衣,早就换成了白麻葛衫。朴素了一点,正常士大夫起居是不会穿的,但是张巡想著反正穿在里面,也没人瞧见,无所谓的。
“郎君,郎君!”外袍还没披上呢,外头传来初九惊恐万分的声音。
“怎么了?”张巡只著白衫快步走到门口。
“赵知州和王通判带著几十名亲随,裹了印信图书,户口簿册,令从人封闭四门,奔去奔牛降虏啦!”初九满面涨红,不知是眼泪还是汗珠,眼神中透露出惶恐来。
“轰”得一声,张巡的脑子当即炸开。
娘的,这厮果然是个宋奸!
脑子一热,张巡也不穿衣服了,只著白衫,三两步越出门去,信手牵了一匹马,就往那常州城奔。
天色将晚,也亏现在夏初,黑的迟些,要不然马儿连道路都瞧不清楚。越过陈渡桥,正往怀德桥冲,却在桥上发现一个熟人,徐道明。
这徐道人不是沿著太湖到处施药问诊呢嘛?怎么突然回到常州来了?再者谢拉怎么不在他身边?他们师兄弟颇为亲昵,半是父子的感情。
“果然,小拙推算出将在此处遇著二郎君。”徐道明望见张巡,居然笑了。
你笑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你还笑?
“道长?”张巡立刻勒住马,这马跑了一程,速度正快,突然叫吁,差点把张巡甩下马来。
“此生不在今生度,纵有生从何处生。”言罢,徐道明朝张巡拱手作揖,翻身一跃,投水赴死。
道上没什么行人,桥下也没几个农夫,只有几个忙迟了的农妇,正在河边清洗自己脚上的泥巴。陡然见到有人投水赴死,惊声大叫。这一叫,自然把所有的关注都集中了过去,仅有的数人,都聚到桥下,探望著已显黝黑的河水。
张巡胯下的马儿本来就没有安抚住,先是徐道明投水,又是农妇惊呼大叫,自然把马又给惊了起来。张巡被徐道明给吓住了,此时已经松开了马缰,只是呆愣著望向河水。
马一跃起,直接把张巡从鞍上抖了起来,偏偏张巡的脚还挂在马镫中。于是不出任何意外的,张巡整个人飞出一半去,直接额头砸在那雕刻著避水金睛的栏杆石像上,只在一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咚”的一声,桥上又投下来一人。
全付精神都在桥下水面的农妇们,惊叫著望见一袭白衣的张二郎,投水殉国啦。
“二郎君投水殉国啦,二郎君投水殉国啦……”惊呼声震动四野,原本就有些骚动的河岸人家纷纷打开门户。
只肖片刻,张巡投水殉国的消息,就传遍的陈渡桥两岸。这时步行从家中跑来的初九,望见孤零零的马,以及在桥下大呼张巡投水殉国的人群,心头大震。登时就要跳水,去水下捞救起张巡来。
左右有人认得他是张巡的伴当,连忙拉住他,现在天色已黑,此时下水。别说捞人了,就是有准备的,往下一坠,但有半分差池,那也是个死啊。
初九当然不肯,拉住左右的乡亲,几乎是嘶吼一般,那怎么办?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吼声骇的左右乡亲几乎耳鸣,这会儿乡里的耆老保甲,还有张氏一门住在附近的亲族也接到通知赶了过来。
先是稳住初九,随后命人赶紧去张家向张母禀报,接著敲锣打鼓,让所有有小船的人家赶紧把船划出来,另外去找寻灯笼和蜡烛。
回朱夏墅报信的只是个普通的张家子弟,并没有什么心计,也不知道什么保密消息。望见张家的大门,就高呼张二郎投水殉国啦,惊的才安顿下来的吏民,以及家中男女恐惧万分。
门人一路把他引进宅内,正在安抚自己大女儿的张母,方才就听到外头突然喧哗大喝起来,原本就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果还没站起身来,就听到那张家的子弟在回廊上大呼张二郎投水殉国。
她还犹自不肯相信,等那人跑的近了,站在门边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向她禀报。确凿的说,张巡已经在陈渡桥投水殉国。
张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这个儿子竟然真的殉国了。
第80章 80.千舟万船救谁来
张母缓缓的坐回椅上,原来那天自己问张巡,辑录常州忠义之士时,张巡会露出迟疑的表情,是因为张巡早就心怀死志,可能无法答应自己起义师,报王室的要求了。
她在心中埋怨张巡,那些忠义之士当然会起兵抗元,可若失了张巡这一郡之表,人心如何凝聚呢?
自小来,张巡不拘细行,乡里为患。或许这就是张巡觉得自己无才无德,不能统御众心,才选择投水殉国,来激励全郡军民的原因。
痴儿啊,何苦来哉。
两行泪从张母的脸上垂落,整个人仿佛顿住了,不发一言,不置一语。
刚刚还满面是泪的张大姐勉强站起来,嘱咐家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到底什么情形,再派人去桥下问,把瞧见的人都带来。
说完这话,大约就是掏空了张大姐所有的气力。这会儿偌大的张家,就剩下张母,张大姐和大嫂真氏,孤儿寡母。家外呢?是数千家舍土来投的义民,数万户仰望张巡的亲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