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多吃了几年咸盐,确实能看得长远一点。
这边厢谢堂被仆从扶著上马,张巡开始左右左的扫视全场。刚刚在政事堂内,随口喊了三家的名字,等跨出这道门,才意识到能登堂入室的诸位,哪个是穷鬼?
就算不如赵老登那样是几千万的富哥,家里有个几百万没问题吧。二百万不嫌多,五十万不嫌少,张巡反正没皮没脸的,不怕欠钱。
目光这一扫过去,卷堂大散,满厅满堂的文官武将飞也似的往外跑。看戏是很好玩的啦,真要是借钱借到自己头上,那不就是要了他们的老命。
‘贾相公,贾相公人呢?”张巡直接踩上栏杆,左右张望。
“贾相公早跑啦!”几名都堂内的属吏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应声答话。
“那吴观文?家端明?刘亚相呢?”张巡更不怕事大,张口就要来捉。
吴观文是吴坚,家端明是家铉翁,刘亚相是刘,不是尚书就是御史大夫,横竖都是高官中的高官。刚刚开全国经济会议的时候,他们在省台其他殿阁办事。等张巡和谢堂“和气生财”的时候肯定都跑出来看得。
娘的,一个个老头,这会儿跑的倒是快,就这片刻,居然没了人影。
“尔行,尔行,好了好了,你这样成何体统啊。”陆秀夫到底是张巡的亲姐夫,还是保媒的媒人,和亲哥没啥区别,上前就拉张巡的裤腿,
“你也是堂堂一镇节帅,哪里能这般借款。”一直没敢管张巡的张逞,瞧见陆秀夫先跳出来了,到底撑起了亲大哥的场面。
“矣,那边那位,是不是王宫使(王[yue])?”张巡才刚开张,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放弃呢。
一边拍著陆秀夫的手,意思是别拉了别拉了,你弟弟这也是为了你的保宋大业。一边指著被人扶著跑路的王,高呼王宫使慢走。此时王因为年近八旬,已经退居二线,以大学士充礼泉观使。
“别走啊,别走啊—”听到张巡的呼喊,王走的更快了。
他们老王家是浙东新昌的地方大族,号称族谱可以连到南渡的琅琊王氏的那种。兄弟侄子进土登科的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各个都是大官,不是学士就是户部尚书。不多借,借个一百万还不是轻轻松松。
“王宫使何必呢?”很可惜,八十岁老头的腿脚,如何同天天练习床上骑术,还起早练剑的张巡相比?
还没跑出去几步,张巡已经跳跃到了王的面前。老头这会儿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皮子都难得的张了开来,大喘气。
“张二节帅,张二”
瞧王这模样,真怕他一口气喘不过来,就这了。
“怎么样,就一百万,二分利,一定还。”张巡啪的一下把扶著王的侍从给拍开,直接把王给扶到栏杆处坐下。
嘿,诸位猜怎么著?刚刚还逃散一空的省台群僚们,不知道又从什么鬼地方钻了出来,复围成一圈。只不过这次圈比较大,大概是怕血溅自己一脚面。
连已经跑了的宰相贾余庆,也猫在人群之后,对著里边探头探脑。不是不害怕,是心中这份好奇之心,实在难以抑制,不看难受啊。
“呼呼呼呼—”王听到要借一百万,大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连连呼气。
“哎,刚刚那几个著作郎呢?赶紧的啊,记录在案,王宫使出借一百万!”张巡瞧见老头坐下,还能大喘气,一时间死不了,立刻大声招呼。
几个著作郎一直就在现场,根本就没跑,听到喊自己飞也似的挤到人前,就差高呼我在我在了。等瞧见张巡也扯著王的衣袖开始写借条,毫不犹豫的就高呼王大学士慷慨有节,出款百万,
以集军资。
写日历的,写会典的,写史事的,这会儿已经云集到了政事堂门口,一个个都表示自己会把今日发生的“义举”,完完整整的记录到史书中去。
鸣呼哀哉一声,老王头倒了。
这刚写好借条,怎么能够倒了呢?张巡二话不说,就准备上去两个大嘴巴子。但一想这也是国家的老臣,社稷的元勋,不能够如此。于是改为掐人中,还让从吏赶紧去准备温温的白水来,给王宫使灌下去。
人中一吃痛,王悠悠转醒,看著自己衣袖上的借据,以及周围虎视耽耽的史官们。老眼一闭,到底还是在自己的衣袖上签了名字。
“早这样多简单呢。”张巡吹了吹王的衣袖,招呼仆从赶紧把老宫使送上乘舆。
老头年纪实在大了,已经不能像谢堂那样骑马上下班了,所以先帝特别赏赐了乘舆,现在正好给人抬著回家。
“来来来,鼓掌欢送王宫使。”张巡立刻带头,对著王煸鼓掌。
可惜这会儿天还大亮著,也没有女声来唱《难忘今宵》,要不然张巡高低附和几句。
“别再借啦,算哥哥我求你了。”陆秀夫瞧见张巡一边鼓掌,一边以目光扫视全场,附到张巡耳边说道。
“你啊,脸皮还是薄了。”姐夫都这么说了,张巡只能收手咯。
第343章 343.官家也说要签字
政事堂内闹了这么一出好戏,等中午张巡回到家的时候,赵老登已经派人来通知张巡,五百万立等可取。都不需要立什么字据,凭张二的面子借的钱,就是信你这个人。
瞧瞧瞧瞧,赵老登多敞亮一老头。
都这么亮,哪里需要张巡劫道呢?又不是不付利息,说好的借,那就是借。家里这会儿已经临时叫来了席面酒菜,文天祥和陆秀夫坐在对过,端著雪泡酒在那里挤眉弄眼的。张逞举著杯,只能同二位搁那儿叹气。
老张家十几代人流传下来,诗书传家的好名声啊,怎么出了张巡这样一个大泼皮混混?
张巡才不管他们呢,他们谈礼义廉耻能谈来钱嘛?还不是得靠俺张二出去劫道?这道劫得响了,赵老登都不用劫,立刻送了五百万来,
都堂门口借了三百万,赵老登送了五百万,还差七百万是吧。张巡掏出一枚崇庆赏功金钱,赏给赵老登派来的管事,请他回去代为感谢,好好夸夸赵老登。
转头就问全清夫和杨镇的家在哪儿?
听张巡这么问,对过几位是答了不好,不答也不好。生怕下午张巡就杀上门去,劫了这些大户。
但他们似乎有点想多了,或许是因为谢太后严厉申斥了谢家的那些酒囊饭袋。带宋的皇宫大内,以及政事堂又都是蜂窝煤一样的存在。上午刚骂完,中午就有人反应了过来。
杨太妃的父亲杨亮节率先送了一百万过来,但这位杨亮节远不如赵老登亮,钱送来了,可是借条得张巡亲笔写,还得两位宰相做保人,一起签字花押。
等杨家的家人一走,全清夫和杨镇的家人也都恭恭敬敬的登了门,闻知荣大王出了五百万。稍加迟疑,各自掏了三百万,拿了借据这才离开。
齐活!
“三位哥哥,如何啊?”张巡得意洋洋的举著银盏,盏内豆蔻清露饮中的冰块,被张巡摇的轻撞盏壁,一下一下的,虽然极轻微,却大大的触动了眼前三人的心灵。
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怎么也弄不来钱。而张巡沙包一样大的拳头刚挥舞起来,甚至有几个都没挥舞到门口,就把钱乖乖的送了过来。
不好,三位哥哥的道心要破碎啦!
“矣!三位!”张巡瞧见三位都是默然无语的模样,连忙上前好几步。
“世道确实是变了。”文天祥到底道心还是坚定的,他是一个永远乐观的扶宋主战派,只要结果是扶宋的,那过程和手段啥样他都能接受,
别看是文科状元,但文天祥越是带兵理政,处理事情的手段就越灵活。历史上他甚至干出过火并他部宋军将校,杀将徇首,兼并其军的事。
“可不就是嘛,世道如此,就得上点手段。”张巡立刻附和。
“明日二圣必然垂问,你还是准备准备吧。”一旁的陆秀夫也开口了,木已成舟,张巡劫道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还能咋办?
和张巡干一架?且不提陆秀夫能不能干得过张巡,要是今天下午再上演一出宰相和节度使从国公府互殴出府的戏码,且看明天临安市井上怎么编排二人吧。
“小事一桩,二圣也不会把我洗剥干净,就著鼎吃了。”张巡现在信心老大了。
他发现在临安越是膨胀,越是信心满满,大伙儿对他就越包容和理解。畏畏缩缩屁用没有,好声好气纯属浪费,不如挥舞起沙包一样大的拳头,那大伙儿就都乐意坐下来讲道理了。
事实就是张巡想的一点儿都不错,转天二圣果然单独召对了张巡。肯定不是来问罪的,怎么可能呢,张巡又不是把钱抢来自己花。拿来为老赵家打江山用的,夸奖张巡还来不及呢。
只不过就是和陆秀夫、张逞说的一样,这个筹款的手段还需要稍微克制一些。大伙儿都是带宋的统治阶级,何必搞成这样呢?
请荣大王居中做个席,大伙儿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都是忠勇爱宋的人,肯定也能筹到款子。
呵呵?
听谢太后说这话,张巡心里面就暗笑呢。瞧瞧谢堂在被张巡拉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要他们掏钱?和要他们的命没啥区别。
即便是好说话的赵老登,先前朝廷筹款,那也是要朝廷拿出现成的东西来交易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顶多就是更聪明,更看得清形势罢了。
当今的官家可是他亲孙子,他还明算帐呢,真当他们爱带宋啊。
“爱卿筹得三千万,功在社稷。”小皇帝赵毕竟也干了三年皇帝了,虽然大多时间就是个摆设,但这种场面话说说也很熟练了。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幸。”这么小的都会说场面话,那张巡自然也会说场面话。
“听闻卿家还做了保人?”这会儿谢太后道了一声乏,暂且下去更衣了。
那么大一个年纪的老太太,大伙儿都可以理解的,总难免有把不住门的时候,需要方便一下。
但是现在召对又没有结束,反正小皇帝赵还在这,那就由赵和张巡聊几句呗。说点客套话不难,旁边还有记录起居注的起居舍人,以及太监宫女呢,不会出啥事的。
“瞎,这种事,总是得有个保人的,到底数目不小。”能咋办呢,要是一百五十万,张巡自己就掏了。
一千五百万,除了问大富哥们借,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些大富哥非富即贵,都是高门大户人家。没有张巡、文天祥等人的签字担保,根本就不会把钱掏出来。
也就是带宋整个社会经济发展像那么一个样子,朝廷亲自放贷或者借贷,都是有成例有故事的。王安石还搞青苗法,下令给老百姓放贷呢。利息一般在20%一30%,这利息在后世已经是高息贷了,可在如今完全是低息。
只不过最后搞成了人人都得借,不借不行的法,为人所痛恨,最终也没彻底推行下去。
“钱贯是为朝廷而借的,不应该单是卿家做保人,朕也当签字花押。”
第344章 344.权力责任不对等
选德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在旁侍奉的宫人太监,抑或是起居郎,都屏住了呼吸。
日常生活在整个带宋权力的核心,每一人都长著一颗七窍玲珑心。
原来还在侃侃而谈,轻松自如的张巡,下意识的抬头望了一眼小皇帝。
正常上朝的时候,皇帝其实并不和群臣们面对面。后面的明清时代就是在故宫三大殿升座朝会,御门听政也有,但并不是各个皇帝都跑去乾清门听政的。
而如今唐宋之际,皇帝升殿之后,实则是端坐在“惟”之中,四面垂帘,高群臣一等,召见群臣举行朝会的。只不过越到后面越简化,或者说贯彻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道理,不搞这些天子有神性一类的仪式。
倒是隔壁的日本,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天皇还是在“帷”之中登基继位的。而且还保留了明治时代经过改进修的惟。
至于唐宋之际的惟幌,那就只能去图画作品,或者古墓壁画里面找了。
说起来,张巡参加了好几次朝会,还被单独或者群体召对过,可实际上同赵对视的次数极少,几乎没有。
因为如今的皇权代理人是谢太后,谢太后实际上执行了带宋皇帝的权力。而谢太后召见臣工时,大部分时间会撤去垂帘,面对面交谈。倒是这位老太后的面容,张巡记得比较清晰。
如今抬头一瞧赵,赵也在望著张巡,似乎是想要从张巡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
如果是外头随便别的什么人说这个话,那张巡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借钱写借条,签名花押,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得把拇指印按上借条呢。
但是这话是赵湿说的,那就有些令张巡吃味了。
说起来其实很好理解,权力和责任是互相关联的,不存在一个享受权力而不需要负责的位置。
这也是此前说过,一个封建王朝灭亡了,他的封建官僚士大夫都应该殉死的根本逻辑。
享受了这一朝的权力,那在这一朝灭亡时,就应该殉死。得负起责任来,苟且偷生的士大夫都是贼,都当骂。
同理,承担了责任的人,那就天然的应当享有权力。
承担了这份巨额债务担保责任的是谁?是张巡。当然也有文天祥和陆秀夫,但他们不过是做个担保罢了,真要是还帐,人家肯定盯著张巡来要。
那么当赵说,写借条签字的人应该是自己,换做任何一人是张巡,都会产生不一样的想法吧难道是赵希望掌握这部分权力,转移这部分责任,承担起更多的带宋统治责任?
可赵才七岁而已,他真的会有这等城府,这等心机?以至于在这选德殿上,堂而皇之的和张巡索要这份权力,承担这份责任?
不太可能吧,七岁的小孩就算有自己的思维了,但也很难形成完整的思维链条。要是赵今年十七岁,张巡会立刻相信,这七岁———·
“陛下万乘之尊,如何须得行这般事,臣等勉力筹措,乃是分内而已。”张巡迟疑了,回复了一句。
“借得如许多的钱贯,干系都在卿家身上。卿家若是还不上呢?”赵仿佛完全没听懂张巡话里的试探推脱,继续追问。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核心的关键问题,借钱的是张巡没错,但是钱不是给张巡的,是给带宋朝廷的。只不过钱要拿来恢复四川,所以会直接让张巡拿来花,这才导致了钱也是给张巡的错觉。
如果是李庭芝带兵去恢复四川,那这钱完可以说,就是借给带宋朝廷的了。
钱没给张巡,欠钱的却是张巡,这天底下还真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欠钱的明明应该是带宋朝廷,具体来说就是老赵家。而老赵家现在的话事人,也就是皇帝,乃是赵。
借据就该赵来写,该赵来签。让别人代签,不论是本朝还是后世,那其实都是无效的契约“还不上?还不上———”张巡一时间被一个七岁的小孩问住了。
怎么会还不上呢?只要张巡和朝廷殿司的大兵还在,四方一年四五千万的赋税还是会解送到临安的。只要明年的税送到,那这钱立刻就能还上得。
偏偏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借钱的是张巡,那还钱的就该是张巡,凭啥要用带宋老百姓的民脂民膏,来替张巡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