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这时候还没发明出踢一脚不倒的好本事,要是已经发明了出来,还得再往斛或者斗里面倒一次粮食。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没完。宁宗时的宰相真德秀在担任潭州知州时发现每年到了收税的时候,地方上的书办会先行发一张文书给纳税的百姓,要他们填写今年所需要缴纳赋税的数额。
这其实很正常,纳税之前的自主填报嘛,约等于是简化了行政流程。但是这张文书不是白给你的,从一等户到五等户,按家产征收九十钱到七八个钱,才能领取这张报税单(给历钱)。
然后在纳税时,惯例你的报税单是一定填错的。想要填对,就得向征税的书手再缴纳一次填报钱,称之为“缴历钱”。给了这么一份钱,你的报税单才是填对的,才可以归档,然后正常的完纳赋税皇粮。
凡此种种,都需要有人提前提点,和张巡说清楚,张巡才能晓得。就算乡司和书手都在老张家门口奔走,可他们也是一个个独立具体的人,能够少上贡给老张家一点,留在他们口袋里的就多一点。
胥吏之油滑,古往今来一直如此。继承自晚唐的这些乡吏,那都是人精一般的存在。张巡但凡不聪明点,就会被他们所欺瞒。
立威?
不,张巡别说在正月初一里杀人了,都没在正月十五抓过人。况且眼前的这帮人还没犯错,张巡怎么打杀威棒。
那没办法了,所以明明今天还挺热的,没降温下来,张巡的躺椅上就放著那张预备给张母冬天睡觉用的虎皮褥子。尽管已经做成了虎皮垫,可那斑斓猛虎的威风尚在,一开始进门来瞧见,好两个书手就吓了一跳。
人类对于这种凶猛的野生动物,天然的拥有畏惧感。
一帮人络绎不绝的到,张巡也不同他们说话,就搁哪儿射箭。但不是光射靶子的,而是射的雉鸡。小厮把雉鸡往天上抛,张巡就搁那儿射。勉强算个移动靶,这也是张巡弓术的极限了,要是再难一点的移动靶,可能就射不中啦。
射一箭出来,一地的血。
刚开始的时候,下面的乡司和书手们还叫好鼓掌呢,这是他们的习惯。可张巡不理他们,就这么继续一箭一地的血,慢慢的就把这帮人给看定住了。
杀得确实是鸡,儆得却是他们这一票人,或者说是猴也没问题。
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眼中,他们这帮人和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张巡捏死他们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乱打一顿板子,回家咽了气,就算官府来了,也只会说是暴病身亡。难道会有人来查张巡杀人?
不可能的!
等火候差不多了,张巡才丢下弓,一边擦脸,一边笑著和诸位乡司书手说话。这时候乡吏们已然是站的笔直,恭听教训啦。
咱们张二呢是个粗人,以前就爱暴犯百姓的,现在觉得百姓没意思了,就去弄死了南山猛虎,北港蛟龙。
希望各位好生用心帮忙,圆圆满满的把事情给办妥了。那你好我好大家好,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我张二可不比我哥张大好说话,他是个书生,将来要做宰相的。我呢主要就在常州看著家里的一亩二分地,以后啊,咱们可是要常来往了呢。
哼哼……
张巡擦好脸,哼笑出声。一众人立刻拱手弯腰,口称全凭张二郎吩咐,必定妥当办好今年的秋税。
行,散了吧。
就按以往的章程办,萧规曹随,但你们也别想著欺瞒。张巡家里有得就是过往的帐目,一笔笔都清清楚楚的。
如此骇了一场,弄得前厅一地的血。但效果好像还可以,至少让一帮胥吏明白张巡不是胸大无脑的武夫。至少这夏秋两税上的关节还是明白的,不至于可以随便欺瞒。
详细到一村一桩,每一个税户,那张巡关切不到,但是大面上张巡有个底就行。最后交到张巡手里的,十万也好,八万也罢,反正不能教张巡赔了本钱。
他们披著老张家的虎皮,盘剥乡里,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让人家告到张巡的面前,那张巡也懒得管。
人吃人的社会,你就是有善心的皇帝也救不了天下人。
经济基础决定的统治阶层要往下吃,盘子做不大,肯定有人要被吃。吃相再好看也是吃人,谁来了都变不了。
大约是张巡的一番操作确实骇住了胥吏们,至少今年没有闹出什么乱子,也没有发生什么惨案。上吊跳河喝卤水的事,只要没报到张巡面前,那就是没有,没有就是天下太平。
最后交到张巡手里的是九万多斛,这个数字足够让张巡满意的了。反正也就给了史知州七万斛,今年包税有的赚就行。
其他县大差不差,史知州得到了一个相对看得过去的秋税,这便心满意足的卸任。趁著他要去行在候补,张巡托他捎了一封信给陆秀夫。
李庭芝和范文虎关于援襄战败的笔墨官司也打了快一个月了,就算没有结果吧,至少有个苗头,怎么始终不见陆秀夫回封信说说。
第33章 33.各打五十板了事
咸淳九年元月。
张巡正在家中,大开中门,迎七房耆老,以正旦之日,年祭祖先。张逞不在,今年主祭的自然是张巡。况且现在张巡名声好转了,也没啥宗老觉得不妥当。
等今年再修两座桥,捐几十亩学田,帮助一下鳏寡孤独,基本上人设就全站住脚了。可以代表常州的乡绅,向伯颜投降咯。
颇为汗颜啊。
张巡家列祖列宗都是忠臣孝子,挂在正中间的太傅魏文靖公的真相目光炯炯,凝视著下首站立的众人。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为臣构前后奔走数十年,守边靖土,筹划机要,举贤任能,最后憾然抱病死于建康任上。
他哪里知道,他身后的子孙,正想著出卖老赵家呢。
祭祖礼毕,张巡就得将四面田庄,南北店铺,江上行走,各处奉献上来的节礼,分发给同宗同族没有多少产业,生活艰难的族人。咱们自己家不差这口吃的,早就分出去的旁支却未必。
年年分些玩意儿,保不齐谁家出个读书种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呢。老张家想要代代显荣,维持住基业,得靠科举。
“张三,张三你给我过来。”宗老们已经在后头吃席了,张巡到前厅来瞧瞧一门旁支子弟。
“怎么呢?”张喜刚刚还在拨弄著算盘,张巡一叫,就跃了过来。
“另外每家再给一匹绢,我开架库支给你。”既然要个能服众的好名声,就得舍得花钱。
反正现在这个家是张巡在当,张母小事上完全脱手,分发几百匹绢的事,还不够置办今天里面那一桌席面的。
“那可不少钱呢……”张喜闭起眼来,快速的心算。
“又不花你家的钱。”张巡乐了,我都不心疼,你替我心疼什么。
“你多拿两匹,给婶娘也好添件衣裳。”话音才落,张巡瞧了瞧张喜那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就猜到这小子没憋什么好屁。
与其等他去抠搜人家的,不如直接给吧,也不差这一匹两匹的。
“嘿嘿,您高义,最是关照我们这些穷党了。”眼见得小主意被张巡揭穿,张喜也不急也不恼,反而还笑呢。
似乎是拿捏住了张巡不计较什么小钱的性子,专在这儿等著张巡呢。反正张巡也不会在意,还能为自己家谋点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去去去去,赶紧去忙。”张巡不和他烦了,朝左右的同族打招呼。
老张家在常州繁衍了十几代人,四百多年,一门宗支属实是多得没边,几百家都算是少的。这会儿祭祖,纷纷赶来上香磕头。男女老幼,簇簇拥拥,孩子跑,大人叫。不少人上来打招呼,张巡也完全不认识,只好拱手点头。
外头这些基本不安排吃席了,都是领了些东西,回家做饭自己吃。听说张巡每家多支一匹绢,更是欢喜,还有人让小辈给张巡磕头呢。
可拉倒吧,过年了张巡才十九周岁,二十虚岁,你给我磕个屁。
正贺年呢,外头有小厮来报。城里面的衙门虽然已经封印不办公了,但是驿站钞关还是开门的,行在已经传来了消息,说是元月十五之后,新任的知州赵汝鉴赵学士就要上任了。
嘿,李庭芝和范文虎到现在已经撕扯了两三个月,还没撕扯个结果出来。常州的官选倒是已经出炉,果然是太宗皇帝八世孙赵汝鉴。
消息去年张巡就知道了,现在也不过就是个确认。眼下再通知,不过是告诉全郡的官绅,到时候去下马亭或者舣舟亭迎候一番罢了。
毕竟来的是知州大老爷,都是统治阶级的一员,三年一任,不出意外得合起伙来盘剥常州老百姓三年呢。你给我面子,我给你里子,互相抬一抬,好糊弄过去。
道了一声明白了,张巡打发小厮自去忙活。一想这人大过年的跑了一趟城里,也怪不容易,转头招呼张喜,递了一匹绢给这小厮。
大过年的叫滴滴,不也得涨点价嘛,合情合理。
回头到前厅内,张巡把新知州马上到任的消息说了说,宗老们表示都听您吩咐,到时候预备一班锣鼓,吹吹打打,去迎新知州就得了,都是办熟的事情。
可不嘛。
坐下来吃一杯热酒吧,热热闹闹的过年。
……………………
和常州这边不同,即便是在元月,朝廷的争论也是片刻不息。已经有人公开上表,明说就是贾似道不亲自担任总统,这才导致援襄前线将帅不和,无法形成全力,达成救援襄阳的目标。
如果贾似道担任总统,那么这天下还有谁敢不听从他的军令呢?也只有他这样身份的统帅,才可以捏合起上江下江的全部军力,驰援襄阳。
在如此大的论题之下,李庭芝和范文虎的争执反而退到了二线,大家需要的只是一个由头,一个用来扳倒贾似道的由头而已。
于是贾似道只好第三次上表章,表示自己愿意外出统兵,担任总统大使,救援襄阳。
赵禥哪里肯放人,只说现在襄阳刚刚得到了大量的物资,坚守并没有什么问题,一切容元月上值之后,再行掬推。
说白了就是给贾似道以时间,好让贾似道在此期间,把反对的声浪压下去。
襄阳毕竟还没有失守,荆湖的防线也没有崩溃,郢州、鄂州、黄州等地还在宋军的控制之下。重点是李庭芝收拢到了三万多人,范文虎收拢到了两万多人。十几万大军还剩下三分之一呢,再招募五万人,又可以凑十万人去襄阳送一波了。
局势尚未完全败坏,那就还有党争的时间。
当然啦,就算败坏了,也可以继续争,比如南明。
所以贾似道为了平息物议,准备先把众人发作的由头给打掉。让他杀范文虎以谢天下那是不行的,毕竟范文虎是爱将,手里还有两万多人呢。可事实大概率就是范文虎这个草包弄出来的,怎么办呐?
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再罚酒一杯了事。
第34章 34.危如累卵仅鄂州
什么叫各打五十大板?
听赵知州给你好好讲一讲,新任常州的赵汝鉴带来了行在杭州的最新政治动向。朝廷在经历了超过三个月的连续扯皮之后,终于作出了援襄战败的处罚决定。
原任京湖两路安抚制置大使的李庭芝,一路贬往潭州(长沙),以襄樊策应使的身份知潭州,带著他那三万多溃兵,且屯且战,为后续朝廷大军援救襄阳做准备。
原任殿前副都指挥使,荆湖安抚副使的范文虎,一路贬往安庆,知安庆府。带著他那两万多溃兵,打造战船,修治战具,同样为之后朝廷的进兵做准备。
有人要问了,淮南怎么办?
当然也不至于凉拌,老得胡子都白了,走道都困难,马上就要八十岁的夏贵,被任命为淮西安抚使,进驻庐州。
同样老得刀都拿不动,已经没有曾经无双勇力,擅用铁枪大锏的高达,也被朝廷征召,以枢密都承旨、侍卫亲军都虞候的身份,担任淮东安抚大使,进驻扬州。
瞧瞧这个朝廷,真的乏人可用啦,事到临头找了两个老头来办差。办得还是淮南边防这样紧要到极点的差事,一旦有了差错,那可是亡国之忧啊。
真是末世之兆啊……
也就张巡这样想想罢,其他人并不如何觉得有事。高达和夏贵都是老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以前打仗也挺勇的,现在去守边,边疆应当无事了吧。
就等著朝廷下一轮的援襄计划即可,在座的都是统治阶层,襄阳又死了几十万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死的都是老百姓,就像地里的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仿佛死不完一样。
告辞!
礼数已经做到了,消息也已经听完,张巡自然起身告辞。甚至理由还很正当,外头有门人说行在的陆参议有急信来。
左右都知道陆参议就是陆秀夫,作为张巡的大姐夫,这肯定是家里有事的。反正迎也迎了,礼也送了,赵汝鉴都不觉得不满,遑论是旁人。
告了一声罪,张巡转头就出门。回到船中,张开陆秀夫的信一瞧,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李庭芝去职,他的淮南幕府自然瓦解。原任在淮南的诸官吏都被遣散,陆秀夫好一点,得到了李庭芝的举荐。可是李庭芝现在也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虽然上了表,可人已经被贬去了潭州,无法实际提供助力。
朝廷内当然也有人愿意对陆秀夫施以援手,可最后陆秀夫得到的官缺是从六品上的司农寺丞。简单理解一点,就是仓曹分司的主簿官,这个官当然不小,而且在平时算是油水很丰厚的官职。
该寺掌仓储委积之事。总上林、太仓、钩盾、霡官四署及诸仓、司竹、诸汤、宫苑、盐池、诸屯等监。凡京都百司官吏禄禀、朝会、蔡祀所须,皆供焉。
管仓库和纲运的官,你说能不富吗?
可陆秀夫分派到的是什么?是奉命在建康和润州,重兴仓廪,囤积米麦九谷,以备之后援襄诸师食用。
仓里原本的米麦呢?当然是被“乱兵”抢掠一空啦。前头润州西津渡大乱,成千上万的溃兵行劫剽掠,范文虎不仅不制止,还派人暗中参与呢。
反正之后又起了大火,一笔烂帐,谁也差不了。
都火龙烧仓了,搁2024年一样查不明白的,遑论现在的1273年。反正最后陆秀夫就落了这么一个差事,急的满嘴生燎泡咯。
来信给张巡是什么意思呢?很简单的,就是请江东诸郡,也即所谓的建康、润州、常州、苏州、湖州、嘉兴这六个郡,今年夏粮往润州和建康转运。
说得再露骨一点,求求小舅子了,拉哥哥一把吧,往润州拉几万斛夏粮好不好。
果然呐,人无完人。不能因为一个人气节高尚,人品贵重,就觉得这个人无穷完美,全知全能。咱们这位大姐夫,恐怕不会是一个多好的州县官,没有很充足的治民理财的本事。就像文天祥一样,气节当然是冠绝古今的,可军事能力嘛,不提也罢。
这事张巡不能够就这样轻易答应,因为上面还隔著一层赵汝鉴。他选择把夏粮拖著,还是交运给本路的监司或者仓曹,咱们并不清楚。一旦粮食拉进了润州的储备仓,这粮食可就不姓张啦,指望朝廷还,那纯属做梦。
得陆秀夫出面和他谈好,常州的夏粮是个什么章程,张巡才好出面。粮食实在是精贵,原本还打算囤积上五十万斛呢,现在见天的出事,想补全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