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吃咱们姐夫的去。
其实南宋宰相的办公场所,三省的政事堂,抑或是都堂,闲置的时间比启用的时间还长。位置在和宁门附近,距离大内不远。这会儿要不是几位宰相都非权相,大白天的也一样没人。
先宰相贾似道,十几年内都是在自己西湖边的私宅办公。史弥远、韩胄、
秦桧等,也均是如此。南宋一共一百多年,一多半的时间权相在朝,韩胄作为平章军国重事,甚至三省的印信都被他带回了家。
全国各地的公文不报什么政事堂的,都是写“申南园平章干办”,有了韩曹的签字花押“代书御笔”,用上印鉴即属合法公文。
能在大内和皇城内混的,没啥特别蠢的蠢人,瞧见如此年轻的节帅,不是张巡还能是皇帝赵的兄弟儿子?
一个个殷勤引路,还有人跑去给陆秀夫报信。
更不会有人阻拦张巡啦,二圣都拦不住张巡呢。等进了政事堂的门,张巡还观察呢。前一世去北京玩,瞧见过故宫里面那个军机处的破平房。要是没人介绍,谁能想到这几间破平房会有这么大的来头。
南宋的政事堂稍微好一点,至少不是靠著墙壁搭起来的违章建筑。不至于下起了小雨,军机大臣们就到院子里躲雨,因为屋子里面下大土雨。
两个小更默默的站在门口,见张巡只好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而堂内传出了相当激烈的“争执声”,陆秀夫不耐烦的声音,明明白白的。
哇哦,什么猛男,这么厉害,能把我姐夫逼到不耐烦。
跨过台阶往里走,堂内好些人了,既有承旨官,也有架阁官。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万事不沾身。
也就是瞧见张巡了,纷纷站起身来向张巡拱手行礼。早先大朝的时候,都是见过面的。
定晴一瞧,此时陆秀夫正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拽住袖子。基本上脸贴脸的猛烈对喷,讨论著什么钱的事。
“哎哟,金架阁你调到都堂啦!”张巡瞧见个老熟人,金应。
那确实,替金应报功之后,金应提到了四品上面,跟著文天祥一道进入中枢,可不就得坐在官厅办差嘛。
“节帅。”金应其实刚刚就瞧见张巡了,但是怕张巡在瞧自己姐夫打架,没敢打搅。
“正好,怎么一回事啊?”张巡跨步走过来,一名隔壁的官吏,立刻把自己的凳子让给张巡,站到旁边去。
张巡朝那人点点头,报以微笑,也不客气就一屁股坐到了金应的对面。
“去岁,朝廷兴兵,大发钞贯,有一些发去了沿海场上,亭户久受盘剥,实不能忍。有三数千亭户喧哗,为官军讨平。同陆相公拉扯的,乃是户部侍郎·提举浙东常平茶盐的黄东发。先前亭户造乱,便是由其讨平。”
“来索要兵费,报销报不成?”张巡发现自己手边居然多出来一八宝盒的点心,还有一壶露,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就这一会儿预备的。
“不不不,是盐本。”
第274章 274.打得老头嗷嗷哭
(又名:盐本哭穷两老头)
瞧见黄震还在和陆秀夫大撕特撕,公务也没法办的金应,索性就转过来专门和张巡聊一聊这个事情。
浙江也有盐场,地址就是后世的海盐那一带。都叫这个名字了,想必也能猜到这玩意儿就是积水晒盐。这一晒不是一天两天,是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一些。因为浙江这边的日照啊,蒸发量啊,如何如何,反正科学道理一大堆,咱们不会晒盐,懂个意思就好。
去年汪立信不是制定了张巡在常州拖住,刘源在淮西奋起,自己率军恢剿江西,四面出击,截断伯颜后路的大方略嘛。
他就是按照这个方略来办事的,临出发前要筹措军费,还得给土兵开拔钱和赏钱。彼时陆秀夫还没把先帝的内帑给爆出来,所以最终就是超发了上百万贯的纸币,掠夺民财,来补充军用,使得军事成行。
回头再说盐场的事,宋朝廷官方收买食盐,是四文钱一斤。以前都是买多少盐给多少钱,但封建政府嘛,什么鸟样大伙儿都能理解。渐渐就变成了,这批盐卖出去了,再给亭户结算食盐钱的模式。
如果能这样维持,其实也没问题,食盐这个年代是硬通货,不愁卖不出去的。可越到后面,盐政就越恶心。
拖欠!
竞相拖欠!
于是亭户只能向和盐官勾结的大户借钱度日,勉强维持,并开始被盐官和大户双重盘剥。借这种钱需要利息的嘛,利息还很高。
朝廷这边其实早就把卖盐的钱花完了,有个毛的回款啊。这里批评一下陆秀夫,他也是封建官僚,个人品德高尚没得说,但是封建朝廷苦一苦百姓的事他也会干。
怎么办?就把朝廷超发的那些纸币,拿去发给亭户们,充当“盐本”。一百贯的纸币在杭州连一个烧饼都买不到,可朝廷就是按照票面的价值支付盐本给亭户的。
什么意思,朝廷欠你上百贯的盐本,然后给你一张废纸,或者一块烧饼,就清帐了。
一百贯铜钱什么概念,现在街上一枚烧饼不过只要七到十文钱,自己算吧。
如此没皮没脸的销帐行为,换做你是晒盐的亭户,你也得造反。所以不出任何意外,浙江的盐户们蜂起反抗,要求实给钱贯,把盐本都放还给他们。
朝廷那时候都快死了,哪有空管这个,就把黄震派去,去安抚那些亭户。告诉他们一定会还的,一定会还的。与此同时,又暗中诱捕鼓动闹事的亭户抗争领袖,并不经任何审判,杀他们全家。
借靠大户的人力,组织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发现亭户聚堆抗争就打,把人群打散。逼迫亭户继续回盐场上晒盐。
前后杀戮了二百多家亭户,捕拿了超过三千名亭户,并将这些可怜的亭户充军。整场暴动,才算是勉强弹压了下来。
可黄震是个合格且有一定道德水准的封建官吏,他很清楚,现在的平静不过是暂时的。盖子确实按下去了,可下一次的爆发,一定会恐怖到无法按压下去。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源,便是保证晒盐亭户们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你得让亭户们吃上一口饭,他们才不会反。
没有饭吃,怎能不反?
“盐本有多少啊?”张巡听明白了,有些好奇。
“六十一万又三千贯有奇。”金应报出了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数字。
六十多万贯本钱的食盐,其总售价会超过六百万贯。如此庞大的盐利,还支付不出十分之一的盐本,朝廷上下之贪婪,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点钱朝廷都支不起?”
“节帅有所不知,这澈浦场、鸣鹤场要是付了,天下的盐场有多少?怕是千万贯也付不齐全啊。”金应就在中枢处置文书,看得多,知道的也多。
“—————”那确实,张巡只好点头了。
付了一个海盐的盐本,全天下那么多盐场的盐本怎么办?只要听到了消息,
各地的盐场都会来临安要现钱支付盐本。
不是陆秀夫没有这六十多万贯,是不敢开这个口子。一旦开了,那国库还不知道得掏出多少现钱来,才能堵上这个窟窿。
全都是前任们造成的亏空,他们拍拍屁股走了。甚至眼晴一闭,两手一摊,
两腿一蹬,留下陆秀夫在政事堂挨揍。
“哎哟!”张巡还感叹呢,金应突然站了起来。
到底黄震的年纪大了,打不过年富力强的陆秀夫,被陆秀夫推倒在地。也属于带宋老年男子天团一员的黄震跌坐在地,居然就在宋朝统治中枢的政事堂内默默垂泪起来。
金应瞧见了,自然得去扶一扶。因为黄震除了是进士大臣以外,还是理学名家,在浙东有很高的名望,不可折辱。
其实陆秀夫也不想这样啊,但他毕竟是宰相,被户部侍郎拉扯,这会儿扯赢了也丢人。只能自己坐回椅子上,独自生气。他的修养,不充许他对黄震这种实心为民办事的官吏口出恶言。
见争执已毕,诸多僚佐终于上前来劝说。还有人给黄震也搬来椅子,坐到外间,喝口水顺顺气。别哭了,朝廷什么鸟样你不知道吗?陆相公也难,大家都难。
内间也有人劝陆秀夫,黄老头也是实在办差,宽恕他这一次吧,都不容易。
况且人家上了年纪,瞧瞧哭得那个惨样。
都是人精,两边说和了好一阵,终于都平静下来。但是事情还是这么一个事情,海盐场的盐本怎么办?
问谁?核心就是没钱,想办也办不了。
“陆相公。”工作的时候不能叫姐夫的,张巡围观了一场闹剧,这才出来。
“陛见如何了?”陆秀夫脸上还有些红,显然情绪尚未完全平复。
“不提这些许小事,朝廷积欠的盐本总数有多少啊?”张巡大大咧咧的坐到陆秀夫的面前。
原本还有些人声的政事堂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文天祥和陆秀夫要把张巡挪去两淮的事,并非隐秘。去了两淮,谁不动淮盐的心思呢。
第275章 275.正本清源救亭户
“怎么?”
陆秀夫现在其实不想谈什么盐政的事,刚刚因为盐政的事打了一架,他现在只想躺下来好好歇一歇。要不是张巡在,他就起身回府躺平了。
“问问,随便问问。”张巡来临安,就是想捉两个能够对盐政有见解的官员,那肯定要问的。
“哼,少说一千三百万贯。”陆秀夫之前算过帐,朝廷积欠的盐本太多了,
已经还不上了。
如果这个时候会子还没有超发,那么用两三年的时间,其实还可以通过暗中缓慢的货币超发、通货膨胀,把这笔帐给遮掩过去。
今年偷偷多印二百万贯的纸币,拿去付盐本。市场还没反应过来多了二百万贯的纸币,那币值就能把亏空覆盖掉。
如此三五年,一千多万也不是不能平。
靠通胀来化债,这招数在臣构时代就用过,而且臣构还是有点脑子的,他知道和市场作对没有好处,有形的大手和无形的大手对抗,好果子谁吃谁知道。
于是臣构下令出内帑白银二百万两,将某年某月之前印刷的钞贯都集中回收销毁。另外损毁和脏污的钞贯,也在回收之列。
市场一瞧,朝廷还是有一点点信誉的,钞贯的币值就渐渐地恢复了一些。虽然还是没办法和票面相等,至少能够流通起来了不是。
然后嘛,然后大伙儿就懂了,老子梭哈!
南宋中期各种纸市的全面崩盘,那是有目共睹的,以至于四川、淮南等地,
全都印刷自己内部通行的纸币了。朝廷的钞贯,不论叫什么名字,都一概不认,
全当废纸。
还是贾似道上来救了一拨,毕竟贾似道拢了一笔公田,发行“关子”,至少还有点“钞本”在,不是全靠印的。
当然关子也没两年,就彻底败坏了。设计再好的制度,不遵守,天天搁那儿超发,不崩溃才有鬼了。
没法用钞贯纸币来应付,全部支付铜铁钱或者金银币,把陆秀夫拆开卖了也付不起。
“也就一千多万嘛,这点钱罢了。”张巡确实有这么多钱,而且是现金,装一下怎么了。
“不可立刻付本,不可立刻付本啊!”张巡的话音才落,被请到外间坐下休息的老黄头突然蹦哒了起来,高呼不可。
左右那些咽口水,或者是暗暗惊呼张巡家好有钱的声音,正好被黄震的呼声给盖了过去。要是他不跳出来,张巡一定能发觉大伙几看他的眼神冒绿光。
“黄侍郎。”张巡起身略略拱了拱手。
“节帅万万不可付本,付本则本穷源净,再无兴复之理。”黄震根本不管什么礼不礼的,三两步跑进来就喊。
哇哦,说得好吓人哦。张巡和陆秀夫听到这话都心生疑惑,把盐本付给亭户们,亭户有了本钱继续生产,这个盐政不就又能维持几年了嘛。
不给钱,亭户要造反。怎么给了钱,亭户还是活不下去,以至于要本穷源净了呢?这没有道理的啊。
“盐官全系汰烂猥琐之辈,盐本一到,即刻赌,或买小戏,或起阁楼,全不给付。”黄震连忙走到张巡面前,非常郑重的告诫张巡。
傲·——·
也对。
带宋的盐官都是吸血虫,全拉去砍了没有一个冤枉的。朝廷的盐本专款,根本没有办法一一发送到亭户的手中,还是一层一层的转拨到基层。转拨的过程抽水也就罢了,重点是拨到盐官手里,他们就不往下拨了啊。
欠著呗,管他亭户的死活呢。亭户是个什么东西,朝廷发了钱来,那就是我的钱,我爽了再说。
“来来来,黄侍郎你坐。”张巡朝围观过来的众人招手,很快就有人又端了一张凳来。
这不巧了嘛,来姐夫家蹭饭,还能抓一个知晓盐政的老头,张巡很乐意摆出一副尊敬士人的姿态,和这位老黄头聊聊。
按照黄震的说法,盐本要付,但不是按照现在规章流程来付。因为以目前的情况来看,盐本就算付下去,也到不了亭户的手里。
最大的问题在盐官,有些盐官几乎是世袭行盐,也有些盐官是朝廷的后宫、
勋戚、军将家的子弟,反正都不是什么有道德的封建官僚。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整肃盐政,首先要重整盐官。
制度设计的再好,执行的都是人,人不行,那一切免谈。可盐官这玩意儿吧,上上下下吸血的人这么多,想要一而就,直接连根拔起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