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熊浃一拍筷子,“老夫如何不敢来?”
“哈哈哈哈!”夏言大笑,随即一饮而尽。
“老匹夫,竟然用激将之法!”熊浃戟指夏言,看似怒不可遏,但却见蒋庆之笑吟吟的,便问:“长威伯这是幸灾乐祸?”
蒋庆之笑道:“古有圣人与两小儿辩日,今有蒋某观两老人做戏,有趣,当浮一大白。”
“哈哈哈哈!”熊浃不禁大笑,举杯畅饮。
熊浃本意是明日让孙儿来,自己就不来了。可听了熊楼的一番话后,老头骨子里的热血和责任感被激发,便来到伯府表态。
但毕竟先前的姿态有些犹豫不决的味儿,老头羞刀难入鞘。
夏言看出了他的窘迫,便出言激将。熊浃顺势下坡……
在年轻人的眼中世界是简单的,但在这等饱经沧桑的老人眼中,世界却遍地是坑。
一番畅饮后,熊楼在外面吃饭,喊道:“祖父,爹让我看着你,饮酒不许超过三杯。”
“知道了。”熊浃举起第六杯酒,滋的一声,美!
“吏治是新政重点。”熊浃既然敞开了心结,便不再顾忌,“不过说实话,那些官员……长威伯如何说的?什么……既得利益者?”
“嗯!”蒋庆之点头,“那些官员在外为官,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算是不贪的,可家中早已田地无数,奴仆无数。”
徐阶就是例子,这位后来的首辅看似节操满满,可这是障眼法。徐家在当地人称徐半城,可见兼并田地和人口的凶狠。
首辅带头兼并田地和人口,那些士大夫们岂会甘心落后?于是人人奋勇,趴在大明身上疯狂吸血。
“换了这个是如此,换了那个也是如此。老夫在吏部多年,刚开始嫉恶如仇,可换来换去,却发现大致差不多。最终只好矮子里挑高个!”
熊浃喝了口酒水,夹了一块猪蹄,吃的酣畅淋漓。
蒋庆之担心老头儿血脂爆炸,“这玩意儿少吃。”
“老夫年轻时一顿能吃五!”熊浃张开五指,一脸这都是老夫玩剩下的那种味儿。
倔老头,倔老头,说的就是这。
越活越倔。
夏言放下筷子,拿着酒杯说:“新政首当其冲是南方。南方乃是大明的钱袋子,粮袋子,可这两个袋子却被人截了大半。若是不动这个,新政无从谈起。老熊你如何看。别装死,当年顶撞老夫的那个熊浃哪去了?胆子呢?”
熊浃苦笑,正好吃到了蹄筋,他缓缓咀嚼着,咽下后,喝了杯酒,“商税是个大难题,当初陛下曾流露出了些许意思,马上就引来了群臣反对。你曾秉政大明,当知晓那些士大夫和豪商的厉害。”
“朝中南方官员多,为他们发声的也不少。”夏言说:“庆之这里摸了次底,官宦人家经商至少七成。也就是说,一旦收商税,那启七成官员必然是新政的死敌。再有,南方官员也会被家乡各等人托请,一时间,怕是群情激昂。”
马蜂窝都不足以形容商税这个巨大的利益黑洞。
熊浃指指蒋庆之,“这位伯爷要去捅这个马蜂窝,夏公觉着是螳臂当车,还是大无畏?”
夏言莞尔,蒋庆之喝着小酒,笑了笑。
熊浃正色道:“这是个令帝王也得低头的马蜂窝!一旦出手……不成必死!”
蒋庆之点头,对老熊颇为赞赏。
这个老人一眼就勘破了大明当下最大的问题所在。
“吏治只是手段,根本是钱粮。”蒋庆之说,“历朝历代,贪腐者前赴后继,屡禁不绝。不过是控制罢了。钱粮不趁手,这才是王朝衰微,乃至于覆灭的根源。”
但凡这个国家财政无虞,就算是官员贪腐,就算是肉食者兼并田地,依旧能活得很滋润。
后世鹰酱内部矛盾重重,暗流涌动,看似岌岌可危。可他们有个渠道……收割全世界来养自己,那日子叫做一个奢华。
有钱,有粮,矛盾再多也能暂且压下去。
而大明当下却是掩盖不住了。
蒋庆之想过效仿隆庆开关,用商业浪潮来填补财政窟窿。但仔细想想,隆庆开关让白银滚滚进入大明,可那些白银却大多进了肉食者的私库。朝中眼睁睁看着那些好处流口水,却没法分杯羹。
娘的!
难怪那些狗东西极力反对朝中效仿当年郑和下西洋。
后世甚至有传闻,说为此有人烧毁了当年郑和下西洋的海图。这事儿蒋庆之不知真假,但既然能有这等风闻,可见此时朝野对官方出海的极力反对。
“那么,商税必须要收。”夏言看似轻松,可拿着筷子却迟迟不动。
“老夫说过,这是个马蜂窝,能蜇死人!”熊浃叹道:“老夫为了吏部之事,敢于得罪天下人,可商税……老夫为何要迟疑站队?便是知晓,一旦新政发动,钱粮首当其冲。
吕嵩不知作何想,不过这两日户部内部闹腾不休。对了,听闻此事是长威伯接手?”
“嗯!”蒋庆之点头,“此事不着急。”
熊浃点点头,“你就拿了个郎中,随后置之不理。暗中涉案的那些人必然会慌张。这是守株待兔。”
“不。”蒋庆之摇头,“户部这个贪腐案其实不算大。可在大军即将凯旋之际,陛下突然发作让我去处置此事,这便是试探,也是宣告。”
新政!
先从户部这个案子开始。
“大军回师,户部动手,陛下好气魄!”熊浃红光满面,“户部试探,若是那些人敢出手,大军抵京,便是陛下的底气。那些虎贲正杀气腾腾的等着帝王召唤,一旦出手……尽为齑粉!好气魄!”
嘉靖帝的谋划并未瞒过夏言和熊浃这两个老狐狸。
“商税之事势在必行、”蒋庆之沉声道:“无商不富,可大明的商富了谁?富了那些豪商,富了那些官吏。赋税赋税,一国之根基。赋税收不上,那是亡国之兆!”
熊浃动容,“你有这个胆略,老夫……”
他对夏言说:“夏公不怕被牵累吗?”
夏言淡淡的道:“老了老了,竟然不怕死了。人说武人马革裹尸乃荣耀。文官呢?老夫以为,为国而死,死而无憾!”
“你夏言有这等豪情壮志,那老夫……来!”
熊浃举杯。
目光炯炯,“这一杯!”
蒋庆之举杯。
夏言举杯。
“为了大明!”
第811章 草木皆兵
随着秋色渐去,起得早的人能看到草木上的薄霜。呼出一口气,看着雾气在空中飘散……
“冬季来了。”
户部左侍郎陈耀在家中庭院里散步,他披散着头发,负手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有侍女过来,递上了一杯茶水。
陈耀喝了口茶水,鼓漱几下吐了,侍女递上第二杯,这是药茶。
他缓缓喝着药茶,眉心看着微蹙。
“老爷,王先生请见。”有人禀告。
王策是陈耀的幕僚,见到陈耀后,他微廋的脸颊颤抖了一下,“侍郎,今日是蒋庆之儿子满月,这是最后的机会。”
陈耀冷冷道:“蒋庆之不缺钱。”
“可钱这东西谁会嫌多呢?”王策有些急切的道:“那些人既然准备在今日动手,那便是侍郎的机会。侍郎!”
王策压低声音,“蒋庆之此人在下琢磨过,谁对他有恩,此人必然涌泉相报。谁若是与他有仇,他有仇必报。这等人,若是侍郎主动告知那件事,他必然会为侍郎缓颊。侍郎!”
陈耀眯着眼,“他乃墨家巨子。老夫若是投诚,顷刻间便会沦为公敌。”
“那件事一旦事发……侍郎,最少也得是流放啊!”王策说。
“新政要发动了,此次满月宴便是一次新政臣子之聚会。而户部这个案子,便是陛下开启新政的信号。
以往陛下和蒋庆之不过是浅尝即止,形同于小刀子割肉,依旧引发天下士大夫物议沸腾。此次新政发作,定然是大刀阔斧。那些人,会疼。”
陈耀阴冷的道:“疼了就会喊叫,就会疯狂报复。这不是以往的物议沸腾,这是要见血,要……不死不休。”
“侍郎,在下以为,先度过眼前难关再说。”王策说。
“不。”陈耀摇头,伸出两根手指头,“新政一开,钱粮首当其冲。钱粮钱粮何处来?赋税。陛下与蒋庆之必然会冲着土地兼与收纳人口出手。知晓京师有多少人家要因此倒霉吗?不计其数!”
晨曦中,陈耀的脸上多了狰狞之色,“陛下躲在西苑,可蒋庆之在外呐!这些人会与他不死不休。酒楼青楼,乃至于出行,不知何时便会有明枪暗箭,他蒋庆之能躲避一时,难道能躲避一世?他死定了,明白吗?”
陈耀声音低沉,“他一旦身死,陛下方寸大乱,什么户部的案子,谁会在意?锦衣卫那边有人收了好处,只会为老夫遮掩。如此,老夫依旧安坐左侍郎之位,等吕嵩离去,户部尚书之职舍我其谁?投靠蒋庆之?嗤!”
陈耀的嗤笑很得意,王策看着他那张在晨曦中有些明暗不定的脸,突然苦笑,“在下知晓侍郎之意,跟着蒋庆之风险太大。”
“不,是必然会沦为过街老鼠。新政新政,除去商鞅之外谁成过?即便是商鞅成了,支持他的帝王一去,他便成了新君安抚权贵臣子的牺牲,五马分尸。”
陈耀冷笑道:“那是前秦,而今士大夫势力空前强大,这是一股令帝王只能缩在西苑不敢露头的强大力量。他蒋庆之想火中取栗,也得看自己有没有商鞅的本事。
再有,陛下年岁可不小了,加之修道多年,听闻不时还服丹?丹药那东西……历代帝王不少都服用过,可谁长寿了?越吃越短命。
陛下一去,新君并无威望,臣子们顺势反扑,你说说,新君为了安抚士大夫与臣子会如何?”
王策喃喃的道:“就如同秦孝公去后,新君把商鞅丢出来一般,会把蒋庆之丢出来,任由他们泄愤。”
“狡兔死,猎犬烹。”陈耀淡淡的道:“等着好消息就是。”
“可!”王策想再劝,可陈耀已经转身而去。
“侍郎,那是蒋庆之啊!”王策苦笑,“想弄死他的人多不胜数,可他依旧活到了现在。”
晨曦渐渐扩大,把整个庭院和屋檐罩住。
整个宅子泛着白光,在凌晨时分,显得有些凄冷的味儿。
蒋家,自从回京后,蒋庆之每日早上会早起一刻钟,专门陪儿子。
“……那猫妖尖叫一声,一爪子拍在了猛虎的头上,说,蠢货,上树不是这般上的,要抓住树干,你看好了……
猛虎在树下看着,没几下就学会了上树。猫妖颇为得意说,我这个先生可了得?猛虎狞笑,了得,不过我当下腹饥,还请先生可怜可怜我,让我吃了你的肉吧!”
蒋庆之抱着儿子,绘声绘色的说:“猫妖惶然逃窜,猛虎紧追不舍。最后猫妖逃到了树上,可猛虎狂笑说,你教我上树,这不是作茧自缚吗?哈哈哈哈……”
孩子的眼睛大大的,澄净的让蒋庆之觉得心中格外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静了下来。再无丝毫动静。
他轻声道:“大鹏,喜欢这个故事吗?”
蒋庆之有些遗憾自己错过了儿子出生的那一刻,更遗憾错过了最重要的胎教时刻。
所以每天早晚他都会给儿子说些故事。
奶娘一脸纠结的在外面和侍女说:“伯爷说什么妖魔鬼怪的,就不怕给小伯爷招来不好的东西?”
侍女淡淡的道:“伯爷征战多年,杀人盈野,管家说了,就伯爷这一身杀气,便能镇压一方妖魔鬼怪不敢动弹。何况只是伯府。”
奶娘一怔,“是了,我以前睡的不安稳,可到了伯府后,每夜却睡的格外香甜。若非夜里要起几次看看小伯爷,定然能一觉到天明。原来如此。”
侍女说:“咱们在伯府就从未有睡不好的时候。”
奶娘突然压低声音,“我昨日听人说,此次伯爷和陛下要弄什么新政。说是许多人喊打喊杀,可有此事?”
侍女摇头,“我这几日没出门。”
“哎!他们说陛下贪财,伯爷乃是佞臣……”
“胡说!”侍女冷笑,“若无伯爷,俺答弄不好已经兵临城下了。那些都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