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发现,剩下的数百考生仿佛收到了统一号令,齐刷刷的望向考场内部方向。
此后一位穿戴盔甲的大人物,左右手各自拖着一个行走不便的伤员,进入了沈尚书的视野。
你麻痹进考场就是为了打人吗?你到底能不能消停点,老老实实等待被搞死?
林大官人朗声道:“在下南直隶应试举人林泰来,有情况上报!”
待入场的数百考生一起哗然,这场面有点过于抽象了。
林大官人随手将两个人扔在了沈尚书前面,指着其中一个锦衣卫百户说:
“此乃巡绰官,恶意干扰我考试,有值守军士作证!”
如果是在考试中打起来了,还可能是因为现场抓住了考生作弊。
可现在考试还没有开始,巡逻的人和考生打架天然就不占理,尤其还有“证人”。
沈尚书没管这个重伤的锦衣卫百户,他对锦衣卫官校本来就没什么好感。
所以只看向另一个被扔过来的人,这明显是个老年考生。
林泰来继续禀报说:“这位考生傅三近自己主动承认,他受到礼部官员指使,坐在我隔壁号舍,意图在考试中设法构陷我作弊。”
沈尚书:“.”
你林泰来长的是极品嘲讽脸吗?这才进去了一会儿,就连续发现了两个准备害你的人?
林大官人踢了傅三近一脚,有点鼻青脸肿的傅三近连忙爬上前说:“是我鬼迷心窍,受人指使陷害林泰来.”
“知道了,林生先准备考试去吧。”沈尚书表面无动于衷的说。
这事一时半会查不清,现在马上要开考了,必须要优先保证考试的顺利进行,这才是头等大事。
如果在杂事上纠缠不休,耽误了考试,他这个总提调就罪责难逃了。
而且沈尚书也不想在公开场合询问,他也不敢确定这个傅三近到底是什么情况,万一问出点什么不该公开的东西呢?
但林泰来却没完没了的说:“有官校出手,有礼部官员指使,还有对号舍的操纵,不知道还会有什么!
种种迹象表明,我这个考生已经遭到了有组织的围剿和陷害!”
沈尚书不耐烦的说:“你这话无凭无证,危言耸听!不要捕风捉影,杞人忧天!”
林泰来不依不饶的说:“在下以为,礼部官员对在下意图不善!在下向大宗伯申请,将经手试卷各个环节的礼部官员全部撤下!”
疲惫不堪的沈尚书又被气得有激情了,怒喝道:“这不可能!”
受卷、弥封、誊录、对读四个经手试卷的环节,每个环节都有四名官员负责。
当然另外具体干活的人更多,比如誊录所就抽调来了七百名顺天府以及附近州县的生员。
只说这四个环节十六名能经手试卷的官员,是由吏部和礼部共同会商选取的,当然还是要以礼部官员为主,或者说大部分都是礼部官员。
怎么可能为了林泰来一个人的嫌疑,就把所有礼部官员全部撤下来?
林泰来极为愤慨的高声叫道:“在下再三明明白白的反映过,礼部官员对在下图谋不轨!
而且种种征兆也表明,在下正在遭受有组织的构陷!
但大宗伯身为总提调,却对在下的呼声置若罔闻,至今仍然无所作为!这是渎职!”
沈尚书耐性已经到了极限,完全不顾政治默契了,直接准备掀桌子,大喝道:
“林泰来!最后一次警告!再敢无理取闹,搅扰考场,便将你逐出考场!”
这林泰来真是有大病,居然想把礼部官员全部撤下来,简直痴心妄想!
真以为有首辅和大司徒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样无原则无底线的闹下去,影响的是整个考试,连首辅也救不了你!
林大官人毫不畏惧,声嘶力竭的振臂高呼道:
“数百考生在这里看着,如果大宗师坚持认为礼部官员没有问题,在下也无话可说,只能去这样考试。
那么敢问大宗师,如果在下的试卷出现了涂抹、毁损、火烧、水泡、丢失、掉包、裁截等状况,大宗伯会对此负责吗?”
沈尚书:“.”
卧槽!林泰来绕了几大圈,原来是为了最后的道德绑架!
有那么一瞬间,沈尚书感觉自己像是被点中了死穴!
难怪林泰来受迫害妄想似的大喊礼部官员要害他,又弄出一堆似是而非的征兆,还在这个即将开考的时刻极限闹事!
原来林泰来并不是真的想驱逐礼部官员,也不是为了讨一个具体说法,而是为了给自己这个礼部尚书捆绑责任!
有个无脑举子大概是想讨好礼部尚书,跳了出来指责林泰来说:“如果你的试卷完好无损,又当如何?”
林大官人翻了翻白眼说:“提调官保障考生试卷完好,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难道考生还要为此负责?”
在现在这个局面下,以沈尚书的人设,不可能当众说出不负责任的话,而且他也没时间拖延了。
片刻之后,沈尚书无可奈何的说:“本官会指定专人盯着你的试卷,一直到送进内帘。”
这就相当于公开承诺为林泰来的试卷担保了。
于是林大官人立刻不再说什么,行了个礼后重新回考场去。
如果那帮清流官员拼着献祭上一个领袖礼部尚书,也要废掉他林泰来的试卷,那他也认了.
隐藏在沈尚书背后的礼部郎中于孔兼,脸色黑的像锅底。
“你不会还想继续吧?”沈尚书幽幽的问道。
第421章 贼子不要脸!
望着那个一身盔甲、六亲不认的背影,于孔兼又对沈尚书叹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前辈对林贼连连软弱姑息,怕是要让同道颇有微词了。”
沈尚书冷哼一声,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名气大于实力的菜鸡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林泰来拿捏,局面何至于此?
但沈尚书也很无奈,这些热血菜鸡党羽都是自己挑的,自己所依靠的势力基本盘偏偏就是这些热血菜鸡!
故而最后沈尚书还是安抚道:“会试已然事不可为,但会试不是终点,会试之后还有殿试,滥竽充数者终会原形毕露。”
这意思就是暗示,忍到殿试再动手。不如此表态,只怕也安抚不了暴躁小弟们。
经过小小的考前插曲后,林大官人回到了号舍,捏着香囊,专心等待考试。
天色亮了后,今天的考题就发出来了。
都知道考题截取自四五经原文,到了会试后,考题就不会那么怪异了,往往就是正常的句式。
一般不会有“王速出令反”、“君夫人阳货欲”、“人不如鸟”之类的变态题目了。
毕竟会试乃是朝廷大典,总需要有些体面,题目也不能太神经病。
所以懂行的人都知道,会试比乡试简单,没准撞大运就能碰上做过的题目。
第一天首场共有七道题,前三道《四书》题,后四道《五经》题。
林大官人先看向《四书》三道题,轻轻皱起了眉头。
第一道和第二道没什么,都是从申首辅那里提前得知的题目,预先有所准备了。
可是第三道却是《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这并不是提前得知的题目。
其实不算大事,但也是个小变故,让林大官人没有着急答题作文,先思考了一会儿。
最后林大官人断定,这情况肯定是主考官大学士许国的小心思!
当今科举,三场重首场,而首场重首篇。
很多时候,考官就是看看
所以第一道和第二道题目不变,就足以让主考官许国向关系户有个交待了,关系户完全可以通过前两篇过关。
而第三道题目临时变化,大概就是许国用来鉴别关系户的一种小手段。
如果某人的前两篇文章的文法非常好,而
如果第三篇不只是差点意思,甚至极为拉垮,那肯定就是不学无术,但靠山非常过硬的关系户,比如大家刻板印象里的某林姓考生。
只有这样的考生,才会出现前两篇出色,第三篇彻底稀烂的情况。
难不成主考官许国就是想通过这种方法,把他林某人的试卷鉴别出来?
想到自己和主考官许国的关系,林大官人不由得长叹一声。
为什么自己的科举道路阻碍如此之多,为什么从提调官到考官,全都要针对自己!
算了算了,先不想那么多了,谅那主考官许国也没胆量往死里得罪首辅。
如果连许国都压不住,那要申时行这首辅还有何用?
此后林大官人就专心答题,第一篇和第二篇都是“胸有成竹”,文不加点一气呵成的写完了。
但到第三篇时,林大官人真费了点心思,因为主考官许国肯定会重点察看这篇,用这篇来鉴别考生。
他一边揣摩着主考官许国的思路和心态,一边结合着后世的研究经验,花了一个时辰精心攒出了一篇。
幸亏会试题目都不难,《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这种题目的义理也很常见,多了几百年研究经验,总能找到些句式套进去。
“(起股)
负阴抱阳以来,通直专翕辟之原.而中道立焉。
形生神发以后,全日用饮食之质而庸理著焉。
(中股)
濬哲钦明,德莫隆于古帝,而时雍必始于平章德至纷者,至中足以驭之也。
柔恭执竞,德莫盛于古王,而懋昭肇修夫人纪德至奇者,至庸足以宰之也。
(后股)
德非统古今而不变者,不足以言至,中庸则赅乎.
德非合遐迩而皆行者,不足以言至,中庸则贯乎.
(束股)
是故伪学之执一,托夫子而已失其真;乡愿之同流,貌为庸而转邻于妄。”
写完后,林大官人又自我欣赏了一遍。
到了下午临近黄昏时,陆续开始有人交卷出场。
林大官人答题不算慢,也交了试卷。然后却没有把草稿随便交出去,反而坚持要见总提调沈尚书。
“我将草稿存在大宗伯这里,如果出现了试卷正稿与草稿不同,必定是有人掉包,大宗伯你也要负责。”
“滚!”沈尚书呵斥说。
除了呵斥,被绑死责任的礼部尚书也干不了别的。
出考场龙门时,恰好遇到了周应秋和董其昌两個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