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倒是觉得这件事是可以办的。
而且停了徭役,灶丁们不就又能更多的产盐。
这是嘉靖心中的账。
而严绍庭心中则是另一本账。
确定盐户产盐能拿到的工本,降低百姓采买食盐的价格,百姓得到足够的食盐补充,朝廷薄利多销,保证盐课正常。
其实若单论他还有法子,能让大明在盐课上获得更大的利润,但那样百姓就没日子过了。
殊不知,后来满清康雍乾三朝,天下盐税就从三百多万两,上涨到了七百万两。而在光绪年间,天下盐税甚至都能高达三千万两白银。
对比来看如今大明嘉靖朝,天下盐课每岁不过百余万。
当真是让人不禁唏嘘。
严绍庭抬头看向嘉靖,试探着说道:“陛下,那臣先前所……”
他的话尚未说完。
便再一次被嘉靖打断。
嘉靖开口道:“革除产盐灶丁徭役事,朕允了。你且再与朕说来,你所谓盐政之外事。”
自己的话被打断。
严绍庭目光微微一动,一切都如自己所料。
但是皇命当下。
他也只能转口道:“臣所奏盐政之外事,乃国朝经济事。”
“哦?”
嘉靖面露好奇。
他知道严绍庭在经济上的才华,所以之前才会让其去户部当差,又兼办军需诸事。
看中的,就是严绍庭在经济一事上的能力。
现在见严绍庭要言国朝经济之事,自然是好奇心大起。
而严绍庭却是在组织词汇。
自己总不能直接对道长说,劳动生产力增进并论劳动生产物自然分配之顺序这一类的话吧。
太生涩。
满脑子搞钱,满脑子修道的嘉靖,恐怕一个劳动生产力就需要自己用数百上千字来解释。
重新思考了一番。
将原本想好的奏对,又整理了一遍。
严绍庭这才开口道:“臣以为,国家财税或言国家财富,皆是取之于民,非是无根之水。”
嘉靖点点头。
这话他是听得懂的。
不论是现在的人丁税、还是夏秋两税,亦或是钞关水、盐课、铁课、茶课、丝课、布课等等,都是源自民间。
严绍庭则是又说道:“而在臣看来,若要国家财富强大,则必当首先裕民,只有百姓富裕起来,方可让国家财富增长,国朝财税增多。民裕则国富,民穷则国贫。”
“民裕则国富……”
“民穷则国贫……”
嘉靖默默复诵,轻声嘀咕,而后竟然是独自陷入深思。
许久之后,嘉靖好似方才反应过来,他的眼里带着浓郁的疑惑,看向严绍庭。
“你且接着说。”
丢下一句话,嘉靖仍是皱着眉头深思。
严绍庭看了两眼老道长,才继续说道:“百姓若要富裕,便需专门营生。若为农户,则精耕细作。若是盐户则勤恳制盐,不事其他。
“如臣今日所请,停办盐户灶丁徭役。陛下圣明,自是知晓,灶丁停办徭役,则全年时间尽可用于制盐,则产盐必定增多。
“如此,灶丁岁入增多,朝廷所得盐课亦多。
“再如东南各地织造丝绸,若此类百姓全年不事其他,只专心织造,则产量自当增加。百姓多产多得,朝廷便可自其中多得税课之银。
如此,便是微臣所言,民裕则国富。”
这是一个嘉靖从未听过的经济之说。
在倍觉新奇之外,嘉靖亦是觉得似有大道理暗藏其中,只是自己此刻却是无法将之贯彻了然。
瞧着嘉靖陷入沉思,头痒难耐的模样。
严绍庭心中不由腹诽了起来。
难道这位道爷因为自己的话,要长脑子了?
恶意揣测了一下后。
严绍庭继续说道:“富裕百姓,还需兴旺百业。百业兴,则万民富,可达国家富裕。
“亦如纺织,千年前一人苦其力,方得一匹丝绸布帛。而今纺机一动,一人可比过往数人,乃至十数人之力。
“朝廷重视教化,大兴科举,乃是为国朝取材。而天下却有亿兆黎庶,非是人人可读书科举,余下百姓当兴百业之技,而非将一概新奇之物视作无用之物。
“中原千年,始民茹毛饮血,而今人人衣冠楚楚,便是此道理。
臣以为朝廷当嘉奖天下一应新奇可用之物,以资鼓励黎庶于读书科举之外,以手中技术生财富裕。”
在好一阵深思之后,嘉靖终于是有了动静。
只见他抬起头看向严绍庭,而后又看向一旁的吕芳。
严绍庭亦是随着道长的视线看了过去。
见吕芳一直是提笔在一旁记录着。
严绍庭脸上露出笑容。
自己今日在反驳刑部尚书潘恩和高拱的时候,便让吕芳开始将自己的话一一记录在案,不过就是为了让其产生惯性,等着将自己现在说的这些话也一并记下。
见到两人都看了过来。
吕芳脸上露出笑容,解释道:“主子爷,奴婢是觉着严侍读说的都是干系社稷的大道理,便都给记了下来,也好让主子爷事后再行翻阅。”
嘉靖嗯了声。
“接着记吧。”
说了一声,嘉靖便重新看向严绍庭。
“朕大体知晓你所说,但这民裕则国富,究竟该如何做?”
严绍庭犹豫了一下。
他想到了很多。
但依着自己过去对道长的了解,以及今日接连试探,将真正的目的藏在那所谓改制之下。
就清楚。
眼前这位当初从安陆一步一步走进北京城的皇帝,已经没了当初的雄心壮志。
自己想要改制革新吗?
想。
嘉靖想要改制革新吗?
不想。
或者说,他不敢。
但自己也同样没期望这位道长能支持革新,所为的不过是将这些东西都记录在案。
然后便是在一个嘉靖不可能支持的事情下,促成当下真正想要的。
清查两淮吏治,让两淮盐户灶丁能停办徭役,让这一部分百姓的日子稍微好上一些。
最后,若是能让嘉靖降旨,褒奖天下百业,那今天的一切目的便都算是达成了。
至于大明改制革新?
再等几年便是。
便是几年后的那位也不敢。
不是还有个小屁孩吗。
但若是在此之外,再拿些好处呢?
严绍庭低着头,目光一转。
看来自己还得再上上演技了。
噗通一声。
严绍庭官袍一抖,轰然跪在了地上。
“陛下!”
“臣不敢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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