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96节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先帝年间的天子启才可以带著弟弟刘武,在整个三辅大地到处游玩、闯祸;

  回来晚了,还要被廷尉张释之堵在宫门、城门处,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逼得先帝都只能脱帽谢罪。

  也还有由于这个缘故,刘荣过去虽然多少会注意一些,但也并没有如后世的皇子们那般,无所不用其极的藏拙,更或是直接装疯卖傻。

  直到今天;

  天子启就这么大咧咧问刘荣:就这么想做太子?

  纵是不曾为这个问题准备过答案,刘荣,也终还是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的望向御榻之上。

  只一开口,却不答反问道:“父皇方才,唤儿什么?”

  莫名其妙的一问,惹得天子启眼角下意识一眯,嘴上却也道:“公子?”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旋即便满怀著唏嘘,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算上绮兰殿的彘,还有才刚出生不久的越——父皇总共有十一个儿子。”

  “稍年壮些的,父皇都唤老二老三、老四老七;”

  “绮兰殿那两个小的,父皇也是唤阿彘、阿越。”

  “——唯独儿臣,是父皇口中的‘公子荣’‘荣公子’,而非老大,亦或是阿荣。”

  “父皇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浅笑盈盈的一语,只惹得天子启眉角一挑,刘荣却只自顾自摇了摇头。

  深吸一口气,又再道:“父皇知道朝野内外,都是怎么称呼我兄弟众人的吗?”

  “——公子德、公子淤,或是公子非、公子彭祖。”

  “唯独儿臣,会被他们当面称呼为:长公子。”

  “便是私下里,也很少有人敢称儿为‘公子荣’,而是称儿为:皇长子……”

  说到这里,刘荣只略带自嘲的笑著摇摇头,方重新抬头,目不斜视的望向御榻之上,那张面色喜怒不明的沉凝面庞。

  “这储君太子,儿想不想做,不重要。”

  “——无论想或是不想,儿,都必须做。”

  “因为从出生的那一天,成为父皇的庶长子,椒房殿又必定不会有嫡子降生时起,这道题,就已经有无数人,替儿选好了答案。”

  “儿,只能做太子,也必须做太子。”

  “一如当年,父皇纵是怎般凶险,也绝不敢将储君太子之位,让与梁怀王刘揖那样……”

  语调平和,却满带著坚定地一语,惹得天子启为之一怔,刘荣却是缓缓起身,负手上前。

  侧对著御榻上的天子启,微昂起头,遥望向殿室外的宫阙。

  只眉宇间,尽是一片无奈,和决绝。

  “于私,儿必须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那个做了储君的异母弟,会将我凤凰殿的母子四人残忍屠戮。”

  “于公,儿也同样要成为太子,才能避免父皇为天下人指责‘废长立幼’、避免我汉家日后主少国疑。”

  “——于公于私,儿都必须使劲浑身解数,坐上那储君太子之位。”

  “要想达成这个目的,儿首先要做的,便是父皇的好儿子……”

  又一番话语,终惹得天子启眉宇之间,隐约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似是被刘荣这番回答勾起了兴趣。

  刘荣却是含笑回过身,抬脚走上御阶,于御榻旁跪坐下身。

  “儿做军械,并非是要得到军队的效忠。”

  “——于公,儿是想得到朝野内外的认可,为自己增加得立为储的筹码;”

  “于私,则仅仅只是想要帮父皇,以得到父皇的认可、欣赏——也同样是为了增加得立为储的成算。”

  ···

  “父皇问儿臣:是否就这般想要别居太子宫?”

  “儿便答父皇:是。”

  “——儿,想要住进太子宫,也必须住进太子宫。”

  “这对儿,还有儿的母亲、儿的两个弟弟,都是最好的结果;”

  “于我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没有歇斯底里,破罐破摔,又或是战战兢兢,舌头打结;

  没有烂俗的‘不想当太子的皇子不是好皇子’,亦或是虚伪至极的:父皇定能千秋万代,长生不死。

  就这般——就这么好似老友闲聊般,平清而又淡然的点下头:是;

  儿,就是要做太子……

  “敢当著朕的面承认,倒也算有份担当……”

  暗下如是想著,天子启面上,却悄然涌上一抹阴戾。

  目光阴恻恻的看向刘荣,盯了足有好一会儿;

  又从御榻上起身,走到跪坐在地的刘荣身前,负手弓腰,恨不能头碰头、脸贴脸,想要从刘荣的目光中看出什么。

  却见刘荣目光清澈,面色坦然,天子启终是再度眯起眼角,语调中,也莫名带上了一股森然寒意。

  “若朕不许呢?”

  “若朕,不许公子争储夺嫡,更因此而心生恼怒,处处为难于公子呢?”

  “更或是自此厌了公子,又喜了公子某个弟弟——如绮兰殿的彘……”

  “公子,又该如何应对、如何自处?”

  听著天子启就这么脸贴脸凝视著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骇人之语,刘荣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甚至就连十弟刘彘的名字,都没有让刘荣心中,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在原本的历史上,皇十子刘彘,确实是享有赫赫威名的汉武大帝。

  但如今,却只是年仅两岁——甚至都还没满两岁的皇十子而已。

  便见刘荣应声一笑,旋即从地上起身,温颜悦色的对皇帝老爹一拱手。

  而后,便道出了一番看似唯心,实则却同样极尽坦然的话。

  “父皇不会。”

  ···

  “太祖高皇帝,喜赵王刘如意类己,而嫌孝惠皇帝仁弱。”

  “但最终,孝惠皇帝,也还是做了‘孝惠皇帝’;赵王刘如意,也终只是做了赵隐王而已。”

  ·

  “先太宗孝文皇帝,喜梁王刘揖类己,而嫌父皇天资平庸。”

  “但父皇,终也成了儿的‘父皇’,而非父王。”

  “及梁王刘揖,也终不过是‘梁怀王’而已。”

  说到这里,刘荣便也稍直起了身,抬头仰望向面前的皇帝老爹。

  眉宇间,却尽是一阵说不出的自信,以及让天子启心中,都难免生出些妒忌的英姿勃发。

  “吴楚声势浩大,朝堂却早有成算,至多半年,父皇便可平乱而安天下。”

  “待乱平,梁王叔必挟不世之功,入朝以迫父皇兑换‘皇太弟’的承诺。”

  “彼时,为了断绝梁王叔的念头,父皇便只得与立太子储君。”

  “——年仅两岁的皇十子,可斩不断梁王叔的野心。”

  “唯有年即及冠,又年足壮,且名正言顺的皇长子,可以作为父皇逼退梁王叔的拒马。”

  “而这个皇长子,便恰好是儿臣……”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是不屑的嗤笑一声,便也直起身,负手昂首,居高临下睥睨著刘荣。

  “公子便这般笃定?”

  “纵是立了公子这个储君太子,朕要想废太子,也不过一道诏书的事。”

  对此,刘荣只再付之一笑,却并没有继续反驳。

  而是含笑思虑片刻,旋即再度拱手躬身。

  “若儿一无是处,彼时又惹得朝野内外怨声载道,父皇废太子,确实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

  “但在父皇看来,儿臣当真这般没用?”

  “——尚还只是皇长子,儿臣便已然是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恨不能将自己想要做太子储君的心思,散布的天下人妇孺皆知;”

  “待做了太子储君,儿又怎会自禁于太子宫?”

  满是自信,甚至颇带些挑衅意味的话语,却引得天子启眉角又是一挑,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带上了满满的戏谑。

  “公子是想说日后,朕即便是有意废储,也会碍于公子的威势而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闻言,刘荣只深吸一口气,含笑再拜。

  “父皇,大可拭目以待……”

  “——呵!”

  “——好一个拭目以待!”

  便见天子启陡然一拂袖,似喜似怒,又像是气急而笑的生冷笑意,大步走回御榻前坐下身。

  又带著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刘荣身下好一阵打量,才又不屑的发出一声冷哼。

  “吴楚乱平之前,莫再去少府了。”

  “——东宫太后那双眼睛,可还没全‘瞎’呢。”

  “看好你凤凰殿的一亩三分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去睢阳代朕犒军的事,也再好生琢磨琢磨。”

  “想好了,时候到了,再来找朕说。”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刘荣心下当即了然:汉家对太子储君的宽容程度,当真是后世所不能比。

  尤其是在某位太宗陛下之前,华夏帝王对继承人的戒备之心,更是低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加上如今,是连戾太子举兵‘谋逆’一事都还没发生,更以孝治天下,根本不会有人能想到做儿子的,居然也会忤逆父亲的汉家……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嗯,去吧。”

  漠然应付刘荣一声,天子启本能的低下头,再度看向那一摞图纸。

  只片刻之后,便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恼意。

  “没事儿少往朕这宣室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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