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父皇这里,盒饭是表叔了?”
轻松写意的一问道出口,刘荣顺势伸了个懒腰,旋即在摇椅上侧躺下身,面带调侃的望向表叔窦婴。
而在刘荣这玩性十足的目光注视下,窦婴也难得羞涩的低下头去,竟是一阵含笑无言。
——刘荣方才说,窦婴这个太子詹事快做到头了,当然不是在说窦婴即将被罢官。
而是作为当今天子启的母族外戚:窦氏一族最年富力强,也最有能力的佼佼者,窦婴必将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在那场必定会爆发的吴楚之乱中,成为天子启最为倚仗的外戚!
按照惯例,有至少八成的可能,是假天子节、拜大将军。
便是剩下两成,也左右不过车骑将军、上将军之类,并不比大将军差上多少。
无论是外戚大将军,还是车骑将军、上将军,窦婴都将借此得以掌兵,从而获得汉家臣子最不可或缺的一项履历:武勋!
有才学,有能力,再补齐‘武勋’这一不可或缺的履历,接下来,便是静待时日,以封侯拜相……
“于平乱之事,表叔,当已有成竹在胸?”
左右叔侄二人已经明牌,各自在心底把对方视作日后的君上/臣下,刘荣说起话来,便也少了许多谨慎。
这一变化,自也是让窦婴满心喜悦,面上却是笑道:“陛下尚未有任命,臣又不过一介儒生……”
本能的要开口客套,话说一半,窦婴又不由面色稍一滞。
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刘荣,片刻之后,又意味深长的笑著昂起头。
“可是关于平乱一事,殿下对臣,有什么要交代的?”
却见刘荣闻言,只满是无奈的摇头一声长叹,手指更是朝著窦婴一阵轻点。
片刻之后,方自摇椅上坐起身,面色也稍一正。
“侄儿,不过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孺子。”
“对于军阵之事,是断不敢有胡乱置评的。”
“只是对于表叔日后的处境,侄儿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要提上一嘴。”
便见窦婴闻言,面上笑意也被敛回大半,象征性坐直了身,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竖耳聆听的架势。
刘荣却是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葵五使了个眼色,待院内被肃清,才略有些严肃道:“表叔的姓氏。”
“——窦氏外戚,是父皇的母族,按理来说,是能为表叔带来许多方便的。”
“便如此番,若非这个‘窦’姓,表叔纵是腹有经纶韬略,身负项籍之勇,也很难被父皇委以重任。”
“但正所谓:成也此,败也此。”
“这层外戚的身份,对表叔而言,即是助力,也是阻力……”
刘荣话说的隐晦,传到窦婴耳朵里,却也足够直白。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
随著刘荣这番隐晦的提醒,窦婴本就严肃的面容,也旋即带上了满满的郑重。
目光也已从刘荣身上移开,忧思重重的撒向身前不远处的地上,神情严峻的点下头。
“外戚的身份,让我得到了陛下更多的信重。”
“但特同样是外戚的身份——尤其是窦氏外戚的身份,会让陛下对我生出许多猜疑。”
“尤其太后如今,与立皇太弟的想法愈发强烈,陛下虽虚与委蛇,却断不可能这么做。”
“我若是掌了兵,再侥幸立得些武勋,那别说是陛下了——便是我自己,都要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
“若太后让我支持梁王,我自是不会遵从。”
“可即便不从,陛下也绝不会因此,而觉得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手握重兵,立下大功,却被君主猜忌;”
“再加上个‘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我窦婴便是当真问心无愧,彼时,也只怕是……”
窦婴话说的平淡,但心境却绝不像此刻,所表现出来的这么平稳。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让窦婴苦恼许久了。
作为窦氏族人,窦婴天然享受著‘外戚’身份带来的一系列特权。
就拿此番,吴楚之乱爆发之后的事来说;
——若是换一个外姓朝臣,过去从不曾在军中履任,更不曾立有半点武勋,却被天子启直接拜为大将军、车骑将军这样的顶级武职?
嘿!
朝野内外不说要闹翻天,也起码会有百八十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臣跪在宫外,齐声喊出一句:悠悠天子,何薄于我?!
往小了说,这是天子启任人唯亲,寒了朝野内外忠诚良将的心。
往大了说?
这就是天子启昏聩无道,急需吴王刘濞拨乱反正,取而代之的明证啊!
但窦婴有一层外戚的身份,这一切,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军国大事,兵家重地!
——朕不信亲母舅,难道要信你一介外人?
就这一句话,便足矣让天子启昂首挺胸,坦然面对天下人悠悠众口。
在原本的历史上,长平烈侯卫青也同样是基于此,才得以略过‘从大头兵开始一刀一刀砍’的升级之路,几乎是第一次穿上军袍,便直接被汉武帝拜为车骑将军。
人家是外戚~
是皇帝的亲戚~
别管能力如何,会不会领兵,能不能打胜仗——起码作为亲戚,总比外人更值得信任,也更值得委以兵权。
正如刘荣方才所言:汉家,甚至是更早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列强,也都有以外戚掌兵的传统。
而窦氏外戚当代子侄,又确实只有窦婴这一人能拿得出手。
但和刘荣方才所提及的周吕侯吕泽、宣平侯张敖,以及诸吕子侄、轵侯薄昭一样:作为外戚,窦婴在享受外戚身份带来的政治特权的同时,也同样要背负这个身份,为自己带来的诸多弊端。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外戚,天然属于太后阵营,而非皇帝。
就拿窦婴来说,便是一个不认识窦婴,甚至不知道村外发生的任何事的老农,在听到‘窦婴’这个名字时,恐怕也会问上一句:姓窦的?
和当朝窦太后,是一家子不?
再考虑到眼下,东宫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的心愈发坚定,甚至愈发急切;
天子启碍于梁国的特殊性,不得不给出一个暧昧的态度,用时间换空间。
在这两方之间,窦婴想要成为忠臣——想要做汉家、汉天子的忠臣,却又无法摆脱姓氏,以及生来便有的‘窦氏外戚’‘太后族侄’的身份……
“这,是我没办法决定的事。”
“——出身于窦氏,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
“如果陛下日后,果真要因为我身出窦氏,而断定我是太后与立梁王的马前卒,我除了竭力自证之外,也是没有其他办法的。”
听出窦婴语调中的无奈,刘荣目的达成,却也不忘当即追问道:“表叔打算如何自证?”
“要知道储君皇太弟,可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父皇不可能不再三慎重。”
“便是表叔做了些事,亦或是去言劝祖母,父皇,恐怕也很难信任表叔。”
便见窦婴闻言,先是满脸沧桑的摇头苦笑一阵;
过了许久,又似释然般,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如果有必要,我会在太后向陛下发难的时候,站出来阻止太后。”
“不过,这不是为了争取陛下的信任。”
“——而是我原本就想,也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至于太后是否会因此而恼怒,陛下是否仍旧会觉得我窦婴‘不足以信重’,对我而言,却是没那么重要了。”
···
“作为臣下,要做的事或许有千般万种,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顶著外戚的身份,在长安享了这么多年的福,我这腐儒,也总该到了要报效陛下的时候……”
“如果可以帮陛下平定叛乱,并阻止太后与立梁王,便是舍去性命又如何?”
“能留名青史,为后世人所敬仰、尊崇——这难道不是比苟活于世,更值得我追求的事吗??”
这番话,窦婴说的坦然。
坦然到坐在摇椅上的皇长子刘荣,都是不由得一阵失神。
窦婴这番话,以及这幅‘置生死于度外’的姿态,让刘荣莫名感到熟悉。
愣愣回想许久,刘荣才终于回忆起来:去年,刘荣在另一个老臣的身上,也曾看到过这等高风亮节。
那人名曰:申屠嘉。
爵号:故安侯;
官拜,汉丞相……
“今日,本是想借表叔这层担忧,达成我自己的一些谋算。”
“却不曾想表叔,竟是这般……”
“呵;”
“搞得侄儿我,竟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刘荣本就不是个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的性子。
作为皇长子,刘荣本就更倾向于堂堂正正的阳谋,而非蝇营狗苟的阴谋诡计。
便是偶有无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见窦婴如此坦荡,刘荣自也不再遮掩,索性表明了自己的意图。
也不出刘荣所料:在刘荣这同样足够坦荡的表态后,太子詹事窦婴,只抱以一阵意味深长的微笑,旋即便对刘荣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刘荣,也不负窦婴所望。
“皇祖母要与立皇太弟,侄儿这个皇长子,便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含糊其辞了。”
“——侄儿生来便是皇长子,也是生来,便非要坐我汉家的储位不可的。”
“无论是为了侄儿自己,亦或是母亲、弟弟们的安危,乃至我汉家的宗庙、社稷之安稳,侄儿,都必须坐上储君太子之位。”
满是坦然的说著,刘荣也终是将那好似粘在摇椅上的屁股抬起,站起身,负手上前两步。
望向表叔窦婴的目光,更是已然带上了无尽的坚决,甚至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侄儿,要做储君。”
“每一个阻止侄儿这么做的人,都是侄儿的敌人。”
“——想要先一步抢走储位的人,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