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断头饭……”
极其废力的抬脚跨过高槛,大致扫了眼殿内,刘荣便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思绪尽数抛于脑后。
费力侧过身,和弟弟刘淤彼此搀扶著,迈动缓慢而又虚浮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到殿中央,稍靠近御阶一点的位置,兄弟二人便惨兮兮的互相搀扶著,缓缓跪下身来。
——却没说话。
老三刘淤显然还没恢复过来,浑浑噩噩的走在大哥身边,如行尸走肉般瘫跪下身。
刘荣倒只是虚弱了些,至少意识很清醒,却即没有向御榻上的窦太后、天子启见礼,也没有叩首口称‘不孝孙儿’。
就那般蠕糯的张口,将那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著,终还是默然将头叩了下去。
今日这阵仗,与会众人本就察觉到了不对,并没有什么心思交谈;
见兄弟二人走进殿内,更是齐齐噤声朝二人——尤其是朝刘荣看去。
待刘荣这有口难言,甚至可谓‘欲语泪先流’的凄惨模样,本就安静的有些诡异的殿内,更变的落针可闻。
东席,是宗正刘礼为首,诸皇子依序落座,旁支宗亲位于末席;
西席,则是太子詹事窦婴领衔,轵侯薄戎奴紧位于次席,诸皇子生母及外戚依序落座。
此刻,却都目不斜视的望向殿中央,那两道凄凄惨惨戚戚的虚弱身影。
“起来吧。”
实际上只是十数息,殿内众人却无不觉得:从兄弟二人走入殿内时开始,已经过去了小半个甲子!
终,还是窦太后不咸不淡的一声招呼,将兄弟二人的声音从地上唤起,改叩首为跪坐,就那么跪在了御阶前不远处。
上首御榻之上,窦太后、天子启同坐于中,梁王刘武、馆陶主刘嫖一左一右,母子四人面上神色各异。
——窦太后两眼无光,面上无喜无悲,只那淡漠的气质中,仍带著些许若有似无的怨气。
相较于窦太后那藏得极深的怒意,天子启则显然完全没有掩饰的打算——几乎是在看到二人的刹那,面上笑意便尽数敛去,虽没有吹胡子瞪眼,脸色却也是阴沉的吓人。
天子启身侧,梁王刘武面上神容说不尽的复杂,有愧疚,有担忧,有感怀,也有惆怅。
至于窦太后身旁,馆陶主刘嫖仍是浅笑盈盈,一双贼眼滴溜乱转,不知又在盘算著什么。
又是一阵漫长压抑的沉寂,惹得殿内众人愈发心绪沉重,便是殿内的兄弟二人,身形都有些摇晃起来。
看著两个儿子——尤其是刘荣这般虚脱的模样,栗姬心下更是一阵焦急,恨不能直接端著粥碗上前,像刘荣儿时那般,一口一口为宝贝儿子喂下米粥。
虽是按捺下冲动,却也没忘昂起头,朝对座东席的次子刘德恶狠狠一瞪!
待刘德故作心虚,实则满是苦涩的低下头去,又将焦急的目光,移回殿内的两个儿子——主要是刘荣身上。
随著过去这段时间,刘荣有意无意的潜意识指引,栗姬已经愈发不对窦太后、天子启抱有希望了。
虽然还没到对刘荣言听计从的地步,栗姬也已经逐渐意识到:靠人,不如靠自己!
与其指望那瞎眼老妇、负心老狗,倒不如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好。
但再怎么相信刘荣,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尤其又见到刘荣这幅惨状,栗姬焦躁不安的心,也还是难免一阵揪痛……
“听说皇长子,有话要对我这瞎眼寡妇说。”
“——只不过今日家宴,倒是没留多的酒水,可供皇长子借胆了。”
“盒饭著诸刘宗亲、各家外戚的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
“若果真是我做错了事,便是向自己的孙儿赔罪,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在殿内众人看来,窦太后说出这句话,是心底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才这么提了一嘴。
但御榻上的其余三道身影都知道:刚才那段漫长的沉默,是这位瞎眼太后,在强自按捺下胸中恼怒!
怒火压了下去,能保证开口说出的话不会变成咆哮,殿内的沉寂,才总算是被打破。
对于窦太后这般反应,刘荣自也是早有准备,面上却还是一副极尽苦涩的表情,木木抬起头,目光呆滞的看向祖母窦太后。
只三五息,便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沿鼻翼两侧滑下,落在了刘荣的嘴角。
“孙儿,不敢自辩……”
“恳请皇祖母,从重发落……”
言罢,刘荣才刚抬起没一会儿的额头,便再次摇摇晃晃砸向面前的陈木地板。
而御榻之上,窦太后见刘荣这般作态,却是丝毫不觉得解气,更是难忍怒意发出一声冷哼。
“这天底下,还有皇长子不敢做的事?”
“——这都要等著看天下人的唾沫,把我这瞎眼寡妇给活活淹死了!”
“咒诅祖母太后这种事,皇长子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是皇长子不敢做的?!”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心头巨震,更是本能的将头深埋下去,各自调整起陡然加重的鼻息。
——太后,居然就这么把事儿摆上了台面!
如果先前,刘荣还有机会涉险过关,顶著‘酒后失仪’的罪名闭门思过的话,那在窦太后把事儿摆上台面,直接点出刘荣那日是‘不孝亲长’之后,刘荣距离社会性死亡,也只差一道官方的处决诏书了……
一时间,殿内众人无不心惊肉跳,纵使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也根本不敢将头抬起分毫。
至于落座于西席的栗姬,更是目眦欲裂的紧咬牙槽,一手更是已经撑在了面前案几之上,作势便要起身上前。
话说一箩筐,实则也就是几眨眼的功夫——只短暂的滞愣之后,刘荣便满带著震惊昂起头!
“孙儿,何曾说过这般混帐的话?!”
满脸震撼的说著,刘荣更难掩惊惧的稍一转头,望向祖母身旁的天子启、梁王刘武兄弟二人。
片刻之后,刘荣惊骇欲绝的叫苦声,便响彻整个长信殿上空……
“孙儿说的,明明是天下人的唾沫,会淹死我汉家的皇太弟!”
“——孙儿何曾,又怎敢怨怼皇祖母?!!!”
第一更
这段内容要写细一些,分太多张剧情会散碎,就不分三章了,分两章,每章三千来字,总更新字数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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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我乏了
皇太后,皇太弟。
一字之差,对于刘荣的罪名定性,所能造成的影响却可谓天差地别。
皇太后,是汉家及老刘家理论上的大家长,地位至少于天子平齐,甚至还隐隐有所超出。
——至少在如今汉家‘以孝治国’的政治大环境中,皇太后是有权废、立天子的。
反之,天子却绝无可能废、立太后。
至于皇太弟,那就逊色许多了。
首先,这是个不曾存在过——至少是不曾有人拥有过的,且才刚被‘发明’出来不久的身份名词。
一个不曾存在过的身份,能有多尊贵?
顶破天去,也就是和储君太子齐肩;
若是考虑到‘名不正言不顺’‘旁支代嫡’等负面影响,甚至还要比储君太子再矮上一头。
其次,则是如今的刘武,仍旧还只是梁王刘武,而非皇太弟刘武。
皇太弟本就算不上多尊贵,前面再加上个‘准’字,自更不比刘荣这个皇长子尊贵到哪里去了。
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准储君了?
我皇长子刘荣,好歹还名正言顺些!
最后,便是梁王刘武这个‘准皇太弟’的特殊性了。
——梁王刘武这个‘准皇太弟’,几乎可以说是窦太后一厢情愿。
纵使天子启私下口头提及过此事,却也从未在正式场合,公开发表过对‘皇太弟’这一新生名词的看法。
这一层层buff叠下来,刘荣怒喷一句‘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得死我汉家的皇太弟’,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你都要旁支代嫡,抢我储位,玩儿兄终弟及那一套了!
我皇长子一时气急,又酒壮怂人胆,还不能骂上两句了?
也就是刘荣是宗亲,和窦太后多了层祖孙、和梁王刘武多了层叔侄的关系。
若是换个脾气爆烈一点的外姓朝臣,如丞相申屠嘉、中尉周亚夫之类,别说喷梁王刘武了——指著窦太后鼻子骂‘欲复为吕氏乎’,都还是轻的!
如此算来,原本涉嫌‘不孝祖母太后’的罪名,自然就降到了‘不恭宗亲长者’的程度。
这是个什么概念?
再怎么严重,也总不会比论起棋盘砸死人家的儿子,还不给人家一个说法更严重就是了……
“皇帝怎么看?”
被刘荣这么一噎,顿时将殿内数十道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窦太后一时之间,也是有些发作不能。
窦太后当然知道刘荣是在巧言诡辩——刘荣那日骂的,必定是自己这个祖母。
但汉家的皇太后和天子之间,却存在著一个极为关键的差异。
也正是这个差异,让汉家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政体得以正常运转,而非演变成东-西两宫争权夺利的舞台。
——太后惩罚一个人,是需要证据的。
不同于天子可以乾坤独断,随便扯块遮羞布便可以惩治,甚至处死一个人:汉太后降下惩处,是需要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的。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汉太后礼同天子,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如此滔天权势,又无所掣肘;
若使其肆意妄为、动辄杀罚,则恐复为吕氏……
吕太后不就是那样吗?
说杀谁就杀谁,说做什么就做什么,说封谁为王就封谁为王!
戚夫人,刘如意,还有太祖高皇帝的儿子们,哪个是真的‘该死’?
诸吕王侯,还有鲁元公主那个被封为鲁王的儿子张偃,又有哪个是真的该被封为王、侯?
所以,为了遏制汉太后无限庞大,同时又毫无掣肘的滔天权势,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时,汉家的天子和朝臣之间,便已经定下了基本的默契。
——为了避免汉家再出一个吕太后,汉太后的权力,必须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具体的措施,便是每当东宫太后做出,或即将做出一件出格的举动时,朝堂便会跳出来指责东宫:太后,是想效仿当年的吕太后吗?
当年,先帝铁了心要弄死自己的母舅薄昭,薄昭一母同胞的长姊薄太后,也不是没有替弟弟薄昭求过情。
只是当时,先帝轻飘飘一句反问,便让薄太后自此避居东宫,至今都没再过问朝政的事。
——母后,是要效仿吕太后吗?
吕太后,便是悬在每一位——每一位汉太后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