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拙劣’的故作坚强,并没有逃过梁王刘武的眼睛。
隐约意识到皇帝哥哥话中深意,梁王刘武思虑片刻,方略带狐疑道:“所以,皇兄今日才那般……?”
便见天子启再长呼一口气,不著痕迹的侧头抹去面上泪痕,旋即才强笑著重新望向刘武。
“朕,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何等英雄!”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朕弟梁王,是我汉家最粗壮的柱石。”
“而这样的国之柱石,配得上朕出城相迎,并亲御车辇。”
短短几句话,便引得梁王刘武又是一阵气血翻涌,灼热的鼻息打在唇上,醺色更多了三分。
想要说些什么表忠心,又实在想不到什么样的话语,能对得起皇帝哥哥这般礼遇,正要屈膝跪地,却见天子启又长叹一口气,再度把手肘撑在了护栏上。
“荣这小子,太嫩。”
“太嫩太嫩了~”
“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居然当著百官公卿的面,站出来阻止朕?”
“搞得朕有心为其铺路,都是无从下手……”
···
“太医们说,朕年幼失了少阳,又让酒色掏空了身子;”
“外强中干之下,也没几年寿数了……”
“待平了吴楚,再了却手尾,朕,便大抵要去见先帝……”
听天子启说起自己的大限,梁王刘武终不再犹豫,赶忙跪倒在地,含泪焦急道:“陛下正值壮年,定能长寿!”
天子启却是苦笑著一摇头,回过身,伸手将梁王刘武扶起。
手上忙活著,嘴上也不忘道:“才说过要叫皇兄,这就又唤回‘陛下’了。”
“来,起来说。”
将梁王刘武扶起,又将刘武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臂上,再重重拍了拍。
含泪凝望向刘武目光深处,许久,终又突兀的咧嘴一笑。
“朕,有意让阿武为储。”
“至少在荣那小子年壮之前,由阿武这个做叔叔的,看顾著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朕年长些,便先去见父皇。”
“待阿武百年,还位于荣也好,与立子嗣也罢;”
“只一点:务必要选一个能让我汉家,不再被外蛮欺辱的储君才是……”
听到这里,梁王刘武已是泣不成声,几欲开口,终也是含泪哑然。
天子启却很是‘坚强’,又含笑拍了拍梁王刘武的手背,才就势拉著刘武的手,折身朝著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嘴上一边继续道:“这件事,朕和母后商量过了,母后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过去这些年,朕先是忙著对付梁怀王,之后又是太子监国;”
“如今做了皇帝,更是在宣室殿忙的抬不起头,根本顾不上母后和阿姊。”
“做了储君,阿武便也不必再于梁国和长安之间来回跑——就踏踏实实待在长安,替朕在母后膝下尽孝。”
“至于梁国那边,就从阿武的子嗣里,选一个成器的便是。”
被天子启这么一连串机炮般的话语轰炸,梁王刘武早已是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直到天子启问起正事,梁王刘武茫然无措的目光中,才总算恢复了些许风采。
“睢阳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便见梁王刘武稍一抿唇,旋即沉沉点下头。
“都安排好了。”
“自梁国最东,一直到王都睢阳——一路上,臣弟布下了足足七道防线。”
“刘濞老贼不反则已,但敢举兵,要想兵临睢阳城下,不先舍去一半兵力,便想都别想!”
“至于睢阳城,更是由少府送去的床弩、掷机无算,又城坚墙厚,固若金汤。”
“别说是吴楚——便是关东诸王皆反,有弟镇守睢阳,就绝不会让哪怕一个乱臣贼子,出现在函谷关下!”
闻言,天子启只含笑一点头,眼底却也在梁王刘武看不见的角度,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凝重。
——刘武的梁国,把守著关东门户,位于函谷关以东不过数百里。
按梁王刘武的说法,有梁国把守门户,纵使‘天下皆反’,也绝不会有哪怕一个叛兵逆卒出现在函谷关下。
那如果,是梁国反了呢?
如果是这个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关东的梁国调转枪头,畅通无阻的朝函谷关进发呢……
“皇兄?”
短暂的失神,被梁王刘武一声轻呼唤回,天子启也只面色如常的一笑,便朝殿门一抬手。
“走,接著喝。”
“——今晚就别回王府了,便在宫里住下。”
“等功侯百官走了,咱们兄弟俩,再好生叙叙旧。”
今天第一更
第71章 父皇,糊涂了!
在天子启和梁王刘武兄弟二人短暂离席的时间里,刘荣自然就成为了全场焦点。
——负面的那种。
与会众人推杯换盏,交头接耳,时不时偷偷瞥刘荣一眼,再捂嘴嘀咕几句。
就算没听见,刘荣也大致能猜测到这些话的内容,左右不过‘皇长子惹恼陛下,梁王更有机会了’之类。
对于这些言论,皇次子刘德面色复杂,却也只是远远看了刘荣一眼,便继续和几位老博士含笑交谈起来。
倒是与刘荣同坐一席的公子淤,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恶狠狠地扫视著殿内众人,似是恨不能择人而噬。
对此,刘荣只置之一笑,便小口小口抿起了爵中浊酒。
没人能料想到:此时此刻,皇长子的关注点,居然是在手中的酒爵之内……
“还想著搞弹簧、搞工具机,玩儿工业体系呢;”
“结果到头来,搞个酒精都这么麻烦。”
过去这段时间,刘荣虽然没有再去瓷窑,却也借著少府令岑迈向自己请教的机会,试探著提出了提炼酒精的事。
过程并不很顺利。
虽然不明白刘荣为什么要‘熬酒’,熬出来的酒又作何用途,少府令岑迈也还是很笃定的表示:这件事,基本没有搞头。
至于原因,却是刘荣从不曾料想到的原材料问题。
——如今汉室,虽然已经彻底进入史家口中的‘文景之治’,但从宏观角度来看,全天下产出的粮食,也还是不够全天下人吃。
就刘荣从岑迈那里所了解到的信息,如今汉家,关中有民一百多万户,近七百万口;
关东二百来万户,一千一百余万口。
再算上巴蜀、汉中,以及北方上、代、陇右等郡,又是大几十万户,六百来万口人。
总共算下来,如今汉家有民四百多万户,将近两千五百万人口。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石的口粮标准计算,这二千五百万的人口,便需要至少五万万石的粮食年产值,才能够保证人均吃的饱饭。
但如今汉室的粮食产量,却是关中二万万石左右,关东一万万石余,巴蜀天府之地近一万万石——总共不过四万万石出头。
将近一万万石的粮食缺口,意味著如今汉家的粮食供需关系,基本就是‘人均八成饱’。
这还没算巴蜀运进关中、关中运往关东的漕粮,以及朝堂往北方输送的军粮,在运送途中的损耗。
结合此间种种,对于刘荣‘想要熬酒精’的谋划,岑迈也把话说得很直白。
——果酒可以,粮酒不行。
这就让刘荣很为难了。
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本就落后、酒精度数本就不高;
且相较于粮食所酿的酒,果酒度数更低,杂醇也更多、提纯难度更大。
用这个时代,那酒精度数不知道有没有三五度的果酒提炼酒精,怕不是要一个果园的果子酿出来酒,最后却只提炼出百十来斤酒精……
“慢慢来吧。”
“就算不能普及,也至少给高级军官、将帅先备上。”
“剩下的就等将来,提高了粮食产量再说。”
随著接连几个‘项目’因各种原因碰壁,刘荣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挫败感。
但挫败归挫败,刘荣却没有完全放弃任何一个项目,而是酌情搁置。
——作为皇子,尤其还是尚未得立为储君的皇长子,刘荣要注意的忌讳实在太多,能动用的力量又实在太少。
很无奈,但也很现实。
刘荣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住进太子宫,然后再凭借储君太子的特权,去做自己想做的东西……
“大哥。”
正思虑间,弟弟刘淤压低音量的轻呼声响起,将刘荣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便见方才还与天子启坐在上首御榻的梁王刘武,此刻正端著酒爵,摇晃著身子朝自己走来。
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生人勿进’的生冷面容,刘荣便装作一副没看到梁王刘武的架势,将身子直接别向殿门的方向;
一手以肘撑著面前餐案,一手端著酒爵,对殿门外顾自独酌。
“这才一年未见,皇长子,便与寡人疏远了不少?”
预料中的平和声线传入耳中,刘荣这才正过身来,却仍是一副看刘武很不爽的表情,望向刘武的目光满是敌意。
极其敷衍的举起酒爵,朝梁王刘武一抬,不等刘武反应过来,便举爵仰头,一饮而尽。
“呼~”
放下酒爵,又大咧咧抹了把嘴,再度侧身向殿门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察觉到什么般,冷不丁回过头。
“怎么?”
“莫非王叔,还真想和我聊上两句?”
如是一声讥问,刘荣不忘面带嘲讽的将头再侧过来些,朝御榻的方向一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