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明面上,平阳侯府便向大理上报了十四起‘奴仆病故’‘暴毙’备案。
这还只是明面上。
那些不曾上报,打死之后直接拿个破草席一卷,扔到城外乱葬岗的,更是不知有多少。
就卫子夫自己来说——从出生至今,在平阳侯府住了也有十几年;
记忆里,那些儿时还存在于侯府内的面孔、身影,至少有一半都换了人。
要知道平阳侯府,常年维持著两百到三百人的家仆数量!
换而言之,仅仅只是卫子夫有印象、有记忆的,就有至少上百人,在过去这十几年里,葬身于平阳侯府。
实际上,在曹皇后之前,平阳侯府在长安的名声,已经差到了寻常人家卖儿卖女,但凡不是非要多卖那点钱、不卖平阳侯府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就都不愿意卖给平阳侯府的程度。
相较于其他功侯家族,平阳侯府采购奴仆、姬妾,也往往需要抬高至少五成的价格,外加碰运气,才有可能买得到。
就比如某家农户,发生了一件重大变故,如亲长离世需要操办后事之类,需要十万钱;
这家农户百般纠结,终究不得已无奈的决定:把年纪最小的女儿给卖了,换回来的钱用于应急。
可在长安,一个女奴——尤其还是童奴,作价至多不过三万钱;
就算长的水灵些,有培养为美人的潜力,也最多最多不会超过五万钱。
这种时候,平阳侯家族就会站出来,‘悲天悯人’的对这家农户说:把你女儿卖给我吧,十万钱。
只有这种情况下,平阳侯府才能以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买到奴仆、姬妾;
但凡这家农户需要的不是十万钱,而是只五万钱就能够应急,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以五万钱的价格把女儿卖去别家,而不是以十万钱的价格,卖进平阳侯府。
在曹皇后入主椒房之前,一无参政资格,二无军方背景,百无聊赖,只能过著枯燥而又乏味的贵族生活,躺在先祖功劳簿上坐吃山空的平阳侯家族,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卫子夫,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功侯家族出生、长大;
从小到大,卫子夫没见过多少人性的良善,却几乎见遍了人性的阴暗面。
所以,当‘天子看上你了’的天降礼包砸在头顶上时,卫子夫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便是:完了。
彻底完了。
我一个奴生子,却得了陛下青睐;
偏偏皇后至今都还不曾侍寝!
皇后,必定恨透了我;
平阳侯,怕更是恨不能把我活活咬碎!
有陛下的交代,平阳侯或许不敢把我怎么样。
但母亲,还有兄长、姐姐……
“阿青!”
“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漫长的呆愕、迷茫之后,卫子夫终于还是强压下胸中惊惧,强迫自己短暂的冷静了下来。
只是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饶是卫青已经入宫一段时间,练出了一些养气功夫,也还是被吓得魂不守舍。
“阿姊,何以至此?”
“陛下圣眷,于阿姊、于我家,当是百利而无一害?”
“怎阿姊,却做这般惊惧交加之态?”
卫青同样半带惊惧,半带疑惑地询问,却并没有将卫子夫勉强厘清的思路打乱。
只见卫子夫深吸一口气,深深凝望向弟弟卫青的目光深处;
良久,才语颤著挤出一句:“阿青出入宫讳,当是有机会见到椒房的。”
“就算不能会皇后当面,也总能托人,给皇后带句话?”
极力平复著情绪,极力维持著语调的尽可能平缓,发出如是一问;
待弟弟卫青疑惑不减分毫的点下头,卫子夫才终道:“替我给皇后带句话。”
“——便说,罪婢卫子夫,无意得了不该得到的东西。”
“失了为奴、为婢的规矩;”
“卫子夫,任凭皇后发落……”
···
用尽浑身的力气,讲这句话说出口,卫子夫又是颤抖著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能从惊惧交加的情绪波动中缓过神。
而在听闻姐姐卫子夫这番告罪之语后,卫青面上先前带著的疑惑不解,也渐渐变成了一抹若有所思的了然。
“阿姊的意思……”
“皇后?”
便见卫子夫微微点下头,又颤抖著睫毛轻咽了口唾沫。
“皇后自幼生长于侯府,虽比我年长些,但也是我看著长大、成人;”
“虽说皇后的性子,相比起侯府其他的女人温善些、贤淑些,但毕竟也是侯府嫡女。”
“真到了有人要同皇后争宠——尤其还是在皇后不曾承恩时,就开始与椒房争辉的时候,皇后再怎般贤良温淑,也终究不是寻常农户家中的愚妇。”
“——凡权贵之家,便绝无等闲之辈。”
“皇后,也绝非好相与的……”
···
“若不趁现在——趁陛下还没把我接近宫,就抢先向皇后表明忠心,真到了宫中,那可就真真是不死不休……”
“我,斗不过皇后的。”
“我母子、兄弟,也万万斗不起。”
“但愿皇后明白了我的心意,能稍稍宽恕于我母子、兄弟众人。”
“至于日后入了宫,我也如在侯府般,悉心侍奉于皇后左右,也便是了……”
直到此刻;
直到一口气,将这番谋划说出口,卫子夫砰砰直跳的心,才总算是稍稍平静了下来。
但在内心深处,卫子夫依旧满是担忧。
——在卫子夫的印象里,贵族,往往是十分在意颜面的。
即便自己姿态摆的够低,但有一件事,是完全不受卫子夫控制,也绝非卫子夫所能改变的。
当朝曹皇后,是平阳侯府嫡出的女儿;
而卫子夫,却是同出平阳侯的奴生子——连寻常农户子女都不是!
万一曹皇后,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温善,万一曹皇后觉得卫子夫,不配和自己侍奉同一个男人……
“阿青。”
念及此,卫子夫终还是再一次——最后一次强打起精神,伸手拉过弟弟卫青的手臂;
待弟弟卫青迷茫的坐在身边,卫子夫才无比郑重的交代道:“阿姊我,大抵还是会被皇后记恨。”
“一旦皇后记恨了我家,偏我们的卖身契,又都在平阳侯府。”
“——姐姐我,是万万没有活路的。”
“真到了那一日,阿青若是觉得事有可为,就带著阿广、阿步,向陛下求求情,看能不能保下母亲的性命。”
“你三人得陛下看重,若以忠孝之言相求,想必陛下,也不会坐视不理……”
···
“若事不可为,却也万莫强求。”
“不用管母亲、兄长,两位长姊和我——你兄弟三人,便在陛下左右小心侍奉。”
“日后长大成人,寻觅个机遇,转出奴籍,好生过活。”
“——农籍也好,商籍也罢;”
“只是无论如何,万莫再将子女、妻小,卖入权贵府上。”
“免得我卫氏后世子侄,再步我母子、兄弟后尘……”
第322章 去吧,去吧
“卫子夫……”
···
“倒是个聪明的。”
未央宫,椒房殿。
听身边的椒房殿大长秋,说起‘卫中郎’替姐姐卫子夫给自己带的话,皇后曹淑面呈思虑之色,片刻之后,又无奈的含笑摇了摇头。
作为平阳侯府的贵女——尤其还是上一代平阳侯的血脉、当代平阳侯的幼妹,曹淑在侯府内的地位,虽比不上曹氏嫡系男丁,但也绝非卫子夫这样的奴生子、还处在‘练习期’的姬妾所能碰瓷。
说句坦诚的话:在侯府出生、长大,一直到册封入宫,为汉皇后,曹淑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其实压根儿就没见到过卫子夫。
兴许碰到过,或是目光从卫子夫的身上飘扫过;
但曹淑不记得了。
对于这个名为‘卫子夫’的小歌姬、奴生子,曹淑至今都没有半点印象。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天子荣对卫子夫的青睐、偏爱,曹淑脑海里蹦出来的,都不是类似‘凭什么?’‘她也配?’之类的质疑或牢骚;
而是没有半点阴阳怪气,满含著诚挚的:卫子夫是谁?
前些时日,兄长曹寿来探望自己时,委婉的提及此事,曹淑才知道了卫子夫并非‘外人’,而恰恰是自己自幼成长的平阳侯府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歌姬。
——而且还未成年,没到婚娶的年纪;
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曹淑心里当然也有些牢骚。
陛下口口声声‘皇后还年幼’‘生育不稳妥’之类,结果到头来,还找了个比自己还年幼的?
偏偏还是和曹淑同出平阳侯府,却仅仅只是奴生歌姬的卫子夫?
若说心里没有不舒服、不觉得这是天子荣在羞辱自己,那就是曹淑睁著眼睛说瞎话了。
尤其是在听说当今刘荣,连卫子夫的三个弟弟都宠爱有加——把十岁上下的哥儿仨都接进了宫,还允许最年长的卫青自由出入石渠阁后,曹淑心中,更曾生出过一阵极为强烈的屈辱感。
欺人太甚!
风风光光把侯府嫡出的贵女接近椒房宫,到头来,却拿侯府的奴生歌姬来羞辱自己的皇后!
便是说破天去,这件事儿,刘荣也绝对占不著半点理。
不过后来,冷静下来之后的曹淑,便也逐渐释然了。
事实上,早在还没有和‘椒房’二字扯上瓜葛,还只是平阳侯府众多嫡出女子之一的侯府贵女时,曹淑就已经对自己的未来生活,有了大致的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