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最近这一两年,早年落下的病根,更是时时刻刻折磨著母亲老迈、残破的身躯。
作为奴仆,母亲从不曾有坐月子、养身子的福分;
偏又一胎接著一胎,从二十来岁一直生育至今,便是在怎办结实的身子骨,也早就被早年的病根,给摧残的不成样子。
作为出生在侯府的奴生子,卫子夫虽然年纪还小,却也懂得了许多人世间的腌臜、龃龉。
在侯府内的待遇突然发生改变,卫子夫也大致能猜测到自己,或许是被某个大人物看中了。
并非侯爷突然通了人性,打算好好对待侯府的下人、奴仆们;
而是侯爷念在那个大人物的颜面,才决定替那位大人物好生养著自己,一直到能嫁人——或者说,是能用肉体取悦那位大人物的年纪。
对于这样的命运,卫子夫并没有感到什么悲哀、唏嘘之类。
——对于自己的命运,卫子夫早有预料。
而如今这条路,甚至可以说是曾经,卫子夫连想都不敢想的美妙结局。
作为奴生子,能给某个大人物做姬妾——甚至哪怕是一夜承欢,也比在这侯府,成为母亲那样的侍妾,要好上太多太多。
现如今,卫子夫脑子里,已经不怎么想有关自己的事了。
——老老实实在侯府住著,女红的技艺学著,等著长大,被那位大人物接走便是。
真正让卫子夫感到担忧、挂念的,是已经重病卧榻的母亲,以及这些个还没长大成人的兄弟姐妹。
一声‘可能去探望过母亲了?’,却见弟弟卫青略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头,卫子夫当即便心下了然。
深吸一口气,叹息间,将弟弟卫青的手轻轻拉过;
而后便是一副苦口婆心的口吻,为弟弟谋划起未来的人生道路。
“姊姊我,许是要有大福气了。”
“再不三五年,便或要被某位君侯接走,为姬为妾。”
“——能让咱们这位平阳侯,都如此小心对待的,怕也不是什么寻常千八百户食邑的闲散君侯。”
“到了那时,阿青若能有些出息,我也好在那位君侯面前引荐一二,好为阿青谋条出路……”
卫子夫当然知道,如今的卫青,不知由于什么缘故,得到了当今天子的接见,并留在了宫中。
但作为这个时代身份最低微、最底层的人——尤其还是女人,卫子夫同样清楚:有些东西,并非是什么身份的人,都能拥有的。
就好比弟弟卫青,十岁出头的年纪,便得了当朝天子赏识;
侯府的仆人们都说,卫子夫如今的待遇,是沾了弟弟的光,平阳侯是看在当今天子对卫青的青睐,才提高了卫子夫这一大家子的待遇。
但卫子夫很清楚:弟弟卫青,且不说有多大本事——就算真有能让当今天子赏识的本事,单一个奴生子的身份,也足以让卫青穷极一生,都看不见未央宫宫门之内的只砖片瓦。
这,是一个讲究血脉、讲究身份地位的时代。
而奴生子之所以卑贱,是因为他们的血脉不被承认,属于‘无祖无后’之人。
所以,卫子夫大致推断:弟弟能得到当今天子召见,大抵是因为皇后的缘故。
许是陛下一时兴起,要找侯府的人问问有关皇后的事之类。
也正是因此,卫子夫同样清楚:弟弟卫青,是不能这样被留在宫里的。
——皇宫里,那可是随便拎一个人出来,就能扯上开国元勋家族,更甚至直接就是刘氏宗亲皇室的地方!
弟弟一介奴生子,如何能待在那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与其让弟弟待在那么一与身份不符,且注定无法拥有未来的地方,还不如找个机会出空,攀上某一家功侯,给某位侯爵家的少君侯做亲兵,拿命拼出来一个前程,才来的更实际一些。
对于卫青,乃至所有的兄弟姐妹,卫子夫的期盼都不算太高。
恢复民籍,重新成为‘人’,而非属于他人的财富,已经是卫子夫穷尽想像力,所能想像到的最好的未来。
只是要想达成这一目标,需要机遇,需要勇气,甚至很可能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才能为后代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
“阿姊……”
“咳咳;”
“阿姊……”
“平阳侯,难道不曾与阿姊说起吗?”
正皱眉思虑间,弟弟卫青面色古怪的一问,只惹得卫子夫眉头陡然一皱。
——莫非,另有变量?!
却见卫青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思考片刻,才压低声线道:“平阳侯礼待阿姊,其实,是因为陛下有所交代……”
“陛下还跟我说,我能入宫侍奉于陛下左右,甚至还能看到石渠阁的兵书,也是陛下念在阿姊的面上……”
“陛下还说,弟弟将来,是要做外戚的……”
第321章 我!何德何能?
尚冠里内,懵逼的沉寂氛围依旧。
作为当今皇后母族的平阳侯府,也同样是一副诡异的安静。
但在平阳侯府后院——在自己新得到不久的独居,卫子夫却一脸凝重的站起了身,双手不安的揉捏起了手上绢帕。
“外戚……”
“外戚………”
弟弟卫青都把话说的如此直白了,卫子夫又如何不知:那个看上自己的‘大人物’,正是当今天子无疑?
如若不然——若当今看上的是姐姐卫君孺或卫少儿,那平阳侯如今给予卫子夫的待遇,就该是她二人的。
现如今,卫子夫这一大家子,从母亲卫媪,大哥卫长君,到姐姐卫君孺、卫少儿,乃至卫青、卫广、卫步三个弟弟;
加上卫子夫自己,母子足足八人!
唯独卫子夫,在平阳侯府过上了寻常姬妾、奴生子过不上的日子,享受到了侯府庶女级别的待遇;
再有,便是三个弟弟被当今刘荣召入了宫中,隐约有要培养、提拔的意思。
在过去,卫子夫只当这一切,都是出身侯府的当朝曹皇后所赐。
是曹皇后入主椒房,让平阳侯上下都鸡犬升天,以至于卫子夫这么一家奴生子,也沾到了曹皇后的光。
但现在,从弟弟卫青口中,得知了真相究竟如何之后,卫子夫再怎么迟钝,也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是啊!
曹皇后再怎般显贵,沾光的也该是平阳侯家族的远亲近邻、旧识世交之类;
就算是轮,怕是都轮不到由侯府的姬妾、奴婢,沾上曹皇后的光。
退一万步说——就算当今真的对曹皇后宠爱有加,以至于爱屋及乌到了就连平阳侯府的奴仆、姬妾,看著都比寻常人更顺眼、更受当今刘荣重视的程度,也还是依旧说不通。
凭什么?
凭什么是卫子夫这一家奴生子?
一个四十多岁,却生了十几二十胎的侍妾,带著一大家子拖油瓶——足足七个奴生子,凭什么能得到这份独一无二的荣宠?
过去这些年,平阳侯再怎么落魄、再怎么淡退出朝堂权利核心,却也终归是一门实打实的万户侯。
即便是家丁、奴仆,也还是有一些能人的。
当今怎就在平阳侯府数百奴仆、姬妾当中,看中了卫子夫这一家?
现在看来,一切都说的通了。
“陛下……”
“陛下………”
一时间,卫子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惧之中。
同样的事,若是落在寻常女子头上——无论是高门贵女,还是寻常百姓,乃至于农户黔首家中女子,都必定是欣喜万分。
名门闺秀得此圣眷,家中长辈必定会满含著姨母笑,对女儿再三嘱咐:入了宫,一定要好好侍奉陛下,少给陛下惹祸。
若有事儿需要家里出力,就遣人回来知会一声;
家里能帮就帮,帮不了,也总能去想想办法、走走关系。
寻常百姓家中女子有如此大运,敦厚、淳朴的双亲,也大抵会笑的见牙不见眼;
而后笨拙的交代女儿:去了宫里头,万莫与人起争执,手脚放勤快些,少同人说些不该说的;
无论过得好不好,都要多托人给家里捎个信儿,免得俺们挂念……
但卫子夫不会。
对于卫子夫而言,当今天子,已经超出了卫子夫如今的身份,所能追求到、攀附到的‘大人物’上限。
——若是被某位侯爷,又或是官员看中,卫子夫尚且只敢以‘侍妾’自居,不敢奢望更多;
若是得了某小吏的喜爱,卫子夫也依旧不感动正妻的念头,能为妾室,便已然知足。
至于当今天子……
“陛下,是如何同你说的?”
“悉数道来,万不可错漏一字!”
刹那间,卫子夫那张稚气未脱,只隐隐流露出温婉、俏丽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即不属于这个年纪,也不属于这个身份的凝重!
被姐姐如此架势吓的一愣,卫青也不敢耽搁,赶忙将自己入宫之后,刘荣有意无意同自己提起过的每一句话,都依次讲给了姐姐卫子夫听。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卫青说完了,便忐忑不安的在姐姐身前几步的位置跪坐下来;
而此时的卫子夫,却已经陷入了无以复加的惊惧,以及对未来的极致悲观。
“陛下……”
···
“为何会是陛下……”
目光呆滞的呢喃著,卫子夫只无意识的探出手,本能的将手撑在弟弟卫青的手臂上,才总算是勉强稳住了身形。
——卫子夫,生于平阳侯府,长于平阳侯府;
而平阳侯府,又是尚冠里出了名的‘不爱惜羽毛’。
不同于那些还多少能掺和进朝堂,还不算完全淡退出朝堂决策中心的功侯家族——在曹皇后入主椒房之前,平阳侯家族,早就彻彻底底退出了汉家的权利决策层,成为了一家空有食邑、地位,却没有半点权利、影响力的闲散功侯。
这就使得平阳侯家族,不像那些家中还有子弟为官、为将,需要维护民生、爱惜羽毛的功侯家族那般,做事多少还顾忌一点影响。
远的不说,就说去年的整个尚冠里,上百家彻侯家族,在一年的时间里,总共向过去的廷尉、如今的大理衙门,上报了大约两百起‘奴仆不敬,为主家杖毙’的备案。
也就是说,去年一整年,尚冠里平均每家功侯,都有两个奴仆、姬妾,因为种种原因被活活打死。
记住这个数字——平均每家,两人。
然后来看平阳侯府。
去年一整年,单就是卫子夫曾经住著的那件大通铺,那二十来个妙龄少女,就有四人病死,一人‘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