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天子启言外之意,刘荣又是自嘲一笑,手上动作不停,只面上苦涩更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做母亲的再怎么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都只能受著了……”
做出应答,见天子启抬起手中兔毫,刘荣自然地将砚台往下一压;
却见天子启提笔的手悬在半空,愣了足有三息,才将笔蘸了墨,再落笔于竹简之上。
做母亲的再不讲道理,做儿子的,也只能受著。
只此一语,竟惹得天子启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憋闷。
毕竟已年过而立,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还在先帝晚年监国数年,天子启面上,没有流露出分毫情绪波动。
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竹简之上,话题,却也被刘荣这略带哀怨的应答,而意外引入正题。
“朕已颁诏,著梁王入朝奔丧。”
“此事,朝野内外颇有非议。”
“公子以为如何?”
见皇帝老爹终于说起正事,刘荣面上苦楚不由一敛,面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先帝时,晁错屡献《削藩策》,却被先帝再三搁置。”
“如今,父皇即位掌权,又火速捡拔晁错为内史,位列九卿之首……”
“《削藩策》,当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答非所问的一语,却引得天子启目光一凛,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片刻之后,又重新恢复工作状态,头也不抬的提了提笔:“继续说。”
只目光,仍锁定在面前的竹简之上。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荣心下稍安,深吸一口气,又趁机组织了一下语言。
确定自己的腹稿没有问题,才沉声道:“晁错的《削藩策》,直击诸侯藩王命脉,行之,关东必有异动。”
“一旦兴了刀戈,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便都系于梁王叔一人。”
“——梁国安,则函谷关无忧,关中人心安定,朝堂可筹谋布局,从容应对。”
“梁国危,则叛军兵指函谷,关中人心大乱。”
“届时,便是社稷生疑,宗庙堪危……”
不知是不是巧合,刘荣说完这番话,天子启刚好又批阅完一封奏疏。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却并没有将批复完的奏疏收起,而是继续将目光落在那封已经看过好几遍的奏疏之上。
刘荣不知道的是:天子启此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面前的奏疏之上了。
“公子也觉得《削藩策》,会逼反关东诸侯?”
“——至少吴王必反。”
刘荣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
《削藩策》,顾名思义:削夺诸侯藩王权力的计策。
动的是关东诸侯藩王的蛋糕,旨在拔除关东诸侯的爪牙,以解决关东诸侯尾大不掉、威胁长安中央的巨大隐患。
自身利益受到损害,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们自然不会任人宰割,必定会做出不同程度的抵抗。
没能力的,起码也得哭两声、闹两回,以示自己的不甘;
有能力的,更极有可能厉兵秣马,蠢蠢欲动。
而吴王刘濞,却是无论有没有《削藩策》损害自身利益,都必定会反叛的个例。
究其原因,就不得不提当今天子启,在坊间有个‘棋盘侠’的诨号了。
“下棋下不过人家,就一棋盘把人给砸死……”
“啧啧啧……”
“太子大儿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长安,能忍到现在都不反;”
“想来那吴王刘濞,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物?”
刘荣腹诽自家老爹的功夫,天子启已经再次恢复到先前,那专心致志处理国事,顺便抽出精力和刘荣交流的状态。
“梁王此番入朝,朕也正有意,与梁王道明此间利害。”
“只国丧方罢,政务繁忙,朕虽有心亲迎,却无暇抽身。”
“便由皇长子假节,代朕出长安二十里,迎梁王入城。”
明明是闲聊般轻松地口吻,却只让人感受到不容置疑的坚定,刘荣自也只得躬身领命。
再替皇帝老爹研会儿墨,又实在找不到能做的事,便没再留著碍眼,识相告退。
刘荣离开宣室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天子启那好似面具般古井不波的面容,才终于涌现出些许情绪波动的征兆。
“吴王刘濞……”
“哼!”
“倚老卖老的奸贼!!!”
·
“倒是可惜了这小子,没能生个好母亲……”
第5章 登门赔礼
早自部落文明时期开始,贯穿人类文明的一个字,便是赌。
就好比一个部落的青壮们,拿起长矛、石棍,围住体型巨大的猛犸象时,每一个人心中所想,便不外乎一个‘赌’字。
——我赌死的不是我。
——只要活著撑到猛犸象倒地的那一刻,我就能有吃不完的肉。
到了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也还是一样。
而封建时代的‘赌’局,赌注最大、回报率最高的,便不外乎押注太子储君。
——只要能撑到我押注的候选人继承皇位的那一天,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吕不韦这么个成功先例,贵族阶级饶是深知此举极犯忌讳,也还是难忍被那巨额回报所吸引,甘愿为之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既然是赌,尤其还是拿身家性命、家族传承去赌,自然是要以稳为重,选择概率最大的那个选项。
在过去,这个最值得投注的潜力股,无疑便是身为皇庶长子,又没有嫡系兄弟挡路,几乎必定会成为太子储君的刘荣。
但在‘馆陶公主上门说亲,却被栗姬严词拒绝’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个赌局的‘赔率’,便开始出现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栗姬本就年老色衰,又刁蛮跋扈,在陛下那里失了宠;”
“如今,又因为馆陶公主一事,而得罪了东宫太后……”
“——难为皇长子喽~”
“即便皇长子有明君之姿,栗姬,也绝非贤后之选。”
“又失了东宫的支持,皇长子……”
几乎是在舆论开始发酵的当天,朝野内外便极其迅速的达成一致:押注储君太子的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于是,那些原本盘算著只待国丧结束,就去投诚刘荣的朝臣贵戚,便都默契的偃旗息鼓。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也从长安各处角落,投向未央宫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
一时间,刘荣便好似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言一行,都被整座长安城拿放大镜仔细观察。
也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东宫墙外,与皇宫只一墙之隔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当刘荣在姑母刘嫖的引领下,踏入堂邑侯府的刹那,整个长安城的注意力,也都被这座并不算奢靡的侯府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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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每回都这样,搞得我这做姑母的,都不好意思再收了呢……”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嫖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目光更是一刻都没从面前,那顶闪闪发光的纯银钗冠上移开。
对姑母的贪婪和心口不一,刘荣显然也是早有所料,面上自是含笑迎合几句,心底却疼的在滴血……
在后世人的刻板印象中,金比银贵,银比铜贵;
但在刘荣所身处的汉室——在大航海时代还没有打开,欧洲的海盗们,还没有将从美洲掠夺来的白银大量甩进神州华夏的当下,银,却是比珠、玉都还要贵重许多的稀罕物。
托已故太宗孝文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福:如今汉家,一石粟米作价不过六十钱;
而在长安坊间,黄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大致在一斤(约250克)黄金,可兑换一万枚四铢钱(约27千克)。
至于珍珠、美玉,虽没有太过准确的定价标准,却也终归能根据品质,得出大概的价值区间。
唯独银;
尤其是做工精美的银饰,其价值,几乎就是卖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
别说讲价钱了——若不想被人加价截胡,你不咬牙加个三五成,还未必能拿的下来!
就这么一件有价无市,甚至堪称世间少有的珍宝,被刘荣白白送出去赔礼谢罪,又如何能不心疼?
只是送都送了,再心疼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多想,甚至都不再看那银冠一眼。
“说来此事,也不能全怪栗姬。”
“毕竟国丧刚罢,陛下的御榻都还没坐热乎,我就忙著打太子妃的主意,实在是不合时宜。”
“往日里,和栗姬也多少有些龃龉;”
“便是要说亲,也应当先解了栗姬的心结,好冰释前嫌才是?”
话说的好听,刘嫖手上却是一点也没耽搁;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银冠便已经被刘嫖收回礼盒之内,交由下人带了下去。
对刘嫖的反应早有预料,刘荣也不疑有他,只客套了几句‘都是我母的不是’‘姑母别往心里去’之类。
原以为今日,和刘嫖之间并不会有其他交流,正盘算著要不要告辞,便见刘嫖神神秘秘的遣退下人,又将上身朝刘荣一倾,做出一副‘附耳过来,有悄悄话跟你说’的架势。
见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附耳上前,却闻刘嫖轻声低语道:“听说昨夜,陛下留宿椒房!”
“——过往这么些年,陛下在皇后那儿过夜,那可是掰著指头都数得过来。”
“依皇长子之见,陛下这是……”
一听刘嫖这话,刘荣就明白了刘嫖想要表达的意思。
——大侄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