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难过,因为我的弟弟死了。
在当时,刘荣虽不说是一头雾水,却也多少有些理解不能。
而现在,刘荣已经能彻底感受到这种割裂、复杂,却又合理存在的情感了。
作为汉家的掌权人,天子荣对河间、临江在内的宗亲诸藩,依旧持稳步削弱,减少关东割据势力对长安中央的威胁、对中央集权的阻碍的态度;
但作为兄长,刘荣对刘德、刘余等一众手足兄弟,却抱著‘弟弟们有事儿,为兄护著,将来为兄有难,弟弟们可也得搭把手’的态度。
两种态度南辕北辙,却又互不冲突。
而对于这一点,刘德、刘余二人,显然也有著充分的认知……
“先帝驾崩,独留陛下于长安,以面朝堂内外宵小;”
“——臣弟等,心如刀绞……”
“然祖宗制度在先,臣弟等纵有心,亦不敢有违祖制,擅朝长安。”
“故只得于各自之国,为先帝戴孝三月,静候国丧期罢。”
“直至夏五月,方得以上表请奏,朝长安以奔父丧……”
本就是兄弟众人中最年长、最早熟,最稳重的两个;
又做了几年诸侯,如今的刘德、刘余二人,俨然已经成长为了合格的政治人物。
对于刘荣的表态,无论是客套性质的寒暄,还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兄弟二人都应对的滴水不漏。
与这二人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刘淤、刘非两个神经大条的,更多了几分纯质如初。
“是极是极!”
“得知先帝驾崩,寡人当时就打算上表请奏,以朝长安!”
“若非二哥…咳咳;”
“若非河间王拦著,寡人早就……”
便见临江王刘淤义愤填膺的站起身,话才刚出口,便被河间王刘德清冷的眼神一扫,只得委屈巴巴的坐了回去,愣是都不敢把话说完。
另一侧,江都王刘非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却也是怯生生撇了眼身旁的兄长:鲁王刘余;
待刘余不懂身侧的斜眼一撇,刘非便也如刘淤一样,嘟囔著低下头去。
看到眼前,这好似复制粘贴的一幕,与东、西两侧同时显现,刘荣也不由得摇头失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当年住在凤凰殿的刘荣、刘德、刘淤兄弟三人,与住在宣明殿的刘余、刘非、刘发、刘端兄弟四人,相处模式几乎是如出一辙。
——都是各自以长兄为首,由刘荣、刘余拿主意,并引导、约束著弟弟们。
而在刘荣获立为太子储君,无法再面面俱到的照顾弟弟们——尤其是三弟刘淤之后,这个重担,便自然而然落在了老二刘德身上。
这么多年手把手的教下来,刘淤在二哥身上,也算是学到了一些东西。
虽然天资实在愚钝,没能得到刘德的‘真传’,却也起码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遇到不懂得事,听兄长的准没错。
至于江都王刘非,本就没有刘淤憨直,只是武人的性子多少有些直来直去,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对于兄长刘余的敬畏,几乎是刻入了刘非骨子里的……
“就藩江都三年,愣是没能和那赵佗老儿痛痛快快打上几场;”
“老五,怕也是憋坏了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刘荣含笑发出一问,也终是让落寞低头的江都王刘非再次抬起头。
那双已有些麻木的双眸,也在刘荣这一问发出之后,肉眼可见的多了几分精亮!
若是放在三年前,吴楚之乱刚结束的时候,刘荣毫不怀疑这个五弟会当朝跳起来,请求刘荣给自己一个打仗的机会!
但三年过去,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十五之年挂印出征,阵仗关东的大好儿郎,却更多了几分被岁月侵蚀过后的老成。
“臣,惶恐……”
“年少之时,仰慕李牧、廉颇,以北上逐胡、开疆拓土为毕生之志。”
“如今年长了些,虽仍愚笨,却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诸侯之身,本就该代皇兄以牧一方之民,为国羽翼。”
“军阵厮杀之事,却是和臣弟无缘的……”
···
“唉~”
“就藩江都之后,臣弟也想过:要不要寻个由头,与那赵佗老儿来过一场。”
“但做了几年的王,臣弟总算是堪堪明白,皇兄当年那句‘国家兴亡,皆百姓苦’,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292章 蒙王?
“哟?!”
“短短三年,朕的江都,居然便已有了如此感悟?”
刘非话音刚落,便见御榻之上的刘荣兴致大发!
当即便提了提袖子,大刀阔斧的一手反撑著大腿,一手以手肘落在腿上,兴致勃勃的对刘非一昂首。
“说说。”
“怎么就国家兴亡,百姓皆苦了?”
刘荣很惊喜!
因为在过去,刘荣对这个五弟唯一的印象,便是少年慕武,志向远大!
当然,这里的志向远大,并非是说有什么野心,而是身为含著金汤勺出身的皇子,刘非毕生之愿,却尽在行伍之间、战阵之中。
这很难得;
对于任何一位出身不菲,家族背景深厚的贵族子弟,这份觉悟都很难得。
但除此之外,刘荣并不曾觉得五弟刘非,和傻乎乎的三弟刘淤有什么其他区别。
说得再直白一些,便是在刘荣看来,五弟江都王刘非,便是武力值加满的三弟临江王刘淤plus。
刘荣对三弟刘淤是个什么看法,从刘荣这几年对刘淤‘活著就行,不死就行’的超低期望值,便可见一斑。
也就难怪刘非今日,说出这样一番与人设严重不符的话时,刘荣会感到惊喜,甚至是惊奇了。
看出刘荣望向自己的目光灼灼,刘非第一时间,便本能的看向了身旁的兄长刘余。
待刘余淡笑著轻一点头,刘非才深吸一口气,顺著自己刚才那一声感慨,剖析起了自己过往三年,诸侯生涯的成长。
“嗯……”
“便拿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来说吧。”
···
“当年,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举兵谋逆,赵王刘遂紧随其后,齐系、淮南系也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彼时,寡人只想著这是天赐良机,便兴奋不已的请命于皇兄、先帝,以挂印出征。”
“——朝堂内外,甚至全天下的人都在说:皇五子不惜以身报国,效于战阵,可堪丈夫!”
“寡人也因此而沾沾自喜,更以此,作为寡人拼死血战的缘由。”
“唉~”
“年轻啊……”
说到一半,刘非自顾自的苦笑著摇了摇头,再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思绪中回过神,继续道:“当年,寡人听令于曲周侯郦寄、榆侯栾布帐下。”
“寡人所在偏师,共有将士十万。”
“另太尉条侯周亚夫二十万、大将军魏其侯窦婴二十万。”
“——五十万大军呐~”
“当年只道是兵峰所盛,无可匹敌;”
“却不知,这五十万大军,单就是军粮,每月便是百万石之巨……”
···
“丞相秩禄万石,实俸四千石——这百万石军粮,可是够我汉家,给丞相发二百五十年的俸禄啊?”
“二百五十年的丞相俸禄,却只需一个月,便要尽被平叛大军吃入肚中……”
“——吴楚之乱三月而平,战前整备一月,战后班师、遣散,便又是二月有余。”
“一场吴楚之乱,长安朝堂所耗费的军粮,竟然够我汉家,给丞相发一千五百年的俸禄!”
“这数百万石军粮——这一千五百年的丞相俸禄,从何而来?”
“还不是关中百姓民,户得田百亩,岁得米粮三百石,又以三十税一之比,每户十石缴上国库,以数十万户百姓民一年的农税,十石十石凑出来的?”
略带苦涩,甚至还隐隐带著些义愤填膺的话,顿时惹得兄弟众人——包括刘荣在内,都纷纷面带惊奇的挑起了眉角。
嘿!
江都这三年,刘非这是铁定没在王宫里头醉生梦死啊!
从小就在深宫里头,自幼连钱都没用上几回的公子哥,居然都感悟到人间疾苦了?
“江都王太傅……”
“是谁来著?”
“教的可~以啊?”
如是想著,暗暗将‘查查江都王太傅’的事记下,刘荣便含笑点下头;
见刘非一副说上了头,缓过神来又有些尴尬的模样,也颇为贴心的接过了话头。
“确实如此。”
“当年,一场吴楚七国之乱,相府国库、少府内帑加在一起,花费了粮食上千万石,又各式财货价值数十万万钱,才堪堪得以平定。”
“——朕还记得当时,是建陵侯为少府;”
“几乎每一日,少府都会在宣室殿外向先帝哭诉,说太宗孝文皇帝二十多年的积蓄,一场吴楚之乱,便去了将近一成……”
···
“叛乱平定之后,少府内帑存粮消耗过半,更有关中粮商米谷狼狈为奸,伙同朝中功侯贵戚哄抬粮价,以食民之肉、饮民之血。”
“先帝震怒,遂以朕掌关中粮价平抑事,以免关中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
“当年,朕主平关中粮价,河间、临将,又江都、常山诸王,那也都是曾帮衬于朕左右的。”
刘荣此言一出,刘德、刘余两个聪明人本能的一对视,而后默契的选择继续沉默。
当年这件事,至今都还流传于关东宗亲诸侯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