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里亭等待许久,始终没能等来二弟刘德的王驾,刘荣下意识便开口发问。
却见身侧,宦者令葵五一脸茫然的摇摇头,而后便快步朝亭外走去。
许久,才带回一个让刘荣哭笑不得的消息。
“禀陛下。”
“河间王、临江王沿经新丰,遇到了江都王,被江都王强拉著用朝食。”
“直到鲁王面赤江都,四王这才起驾,赶赴长安而来。”
“眼下,尚有十五里路……”
听闻此言,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负手眺望向远方。
有年头没见到弟弟们,刘荣也有些思念曾经,哥儿几个在凤凰殿搓麻将的日子了。
只是已经贵为天子,刘荣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弟弟们,不再是单纯的兄弟,而是更多了一层‘君臣’的身份。
以何面目迎接入朝觐见的弟弟们,刘荣早有成竹在胸。
只是此刻,刘荣却难免有些唏嘘感怀。
“当年一别,竟然是朕,最后一次见到‘弟弟’们;”
“往后见到的,便只有我汉家的宗亲诸侯、先帝所封的诸位藩王了……”
第290章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臣弟等,参见陛下!”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刘荣终于在长安东郊,等来了二弟河间王刘德、三弟临江王刘淤,以及老四鲁王刘余、老五江都王刘非一行。
便见先帝诸藩大老远便下了王驾,由河间王刘德为首,朝著刘荣快步走来。
走到约莫五步的位置,便是哥儿几个齐刷刷跪倒在地,对刘荣含泪拱起手。
“陛下……”
“——大哥~”
参拜的功夫,兄弟几人便已是无不眼含热泪,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各带上了想要表达的情绪。
——作为除刘荣之外,先孝景皇帝诸子当中的最长者,河间王刘德的反应,堪称教科书级。
仅仅只是擒泪一声哽咽的‘陛下’,便已经摆明了这位河间王殿下的态度。
很显然,刘德已经接受并适应了兄弟二人之间的身份转换,并把自己摆在了最正确的位置上:刘荣的臣。
至于那看不出丝毫作伪的泪水,则是悼念故去的父亲:先孝景皇帝。
太祖高皇帝制:汉皇驾崩,皆举国丧;
国丧未罢,凡关东宗亲藩王,皆不得朝长安以奔丧、吊唁。
只是后来,孝惠皇帝暗弱,前、后少帝年幼,太宗皇帝又过分勤俭,都在不同程度上,将本该定为半年期的国丧,分别削减为了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
可丧期虽然被缩短,诸侯王‘国丧期间禁朝长安’的祖制,却依旧是按照半年的期限来施行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七年前,太宗孝文皇帝才驾崩个把月,当时的梁王刘武便急不可耐的请朝长安,会惹得朝堂内外物议沸腾的原因。
而眼下,先孝景皇帝驾崩,已经过去了足足八个月的时间。
算算日子,兄弟众人也差不多是在理论上的国丧期限:半年期满之后,才开始打点行囊,而后出发奔赴长安。
如此说来,先孝景皇帝诸藩此番入朝,也算是迟来的奔父丧。
河间王刘德的泪,便大致是由此而来。
大哥啊~
父皇,驾崩了啊……
大哥,万万节哀……
如果是,河间王刘德的反应堪称教科书级的政治作秀,那老三刘淤的反应,则堪称是人间真实了。
一声毫无顾忌的‘大哥’,堂而皇之的将自己与刘荣兄弟二人之间的君臣关系丢到了一旁;
那张含笑擒泪的面庞,显然也并没有多少为先帝哀悼的意思——更多的,是对刘荣这个大哥的思念,以及对兄弟重逢的欣喜。
有刘德、刘淤两位兄长带了头,鲁王刘余、江都王刘非二人的反应,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鲁王刘余一脸哀痛,默不作声,虽未服孝丧,却也俨然一副家有丧事的孝子模样。
江都王刘非又稍直爽了些——大老远便朝刘荣又是招手、又是呼号;
等走进了,又在兄长刘余的眼神警告下,先规规矩矩的对刘荣拱手行过礼,而后又佯做出一副‘老爹驾崩,寡人好伤心’的模样低下头,目光却时不时瞥向刘荣,显然也是对刘荣相当思念。
时隔数年,再次见到曾经情比金坚的弟弟们,刘荣心中自也是一阵欢喜。
但作为天子,刘荣却必须表现的比二弟刘德,都还要更像教科书。
这无关乎刘荣是否虚伪;
仅仅只是作为政治任务——尤其是汉天子的职责……
“诸王,都回来了啊……”
“回…嘶……”
“回来就好啊……”
“回来就好……”
刘非很确定:从自己走下王驾,一直到兄弟几人走到刘荣面前,跪地叩首,以全君臣之礼的时候,刘荣面上挂著的,还是一抹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
但当刘荣哽咽的音线传入耳中时,刘非循声抬头望去,却见大哥刘荣面上,不知何时,竟已是老泪纵横。
——刘非曾在宫里听教兵法的先生说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凡兵之大家,多精于变通之道。
毫不夸张的说:今日,刘非很可能见到了自己一生当中,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场‘变阵’……
相较于老五刘非得惊愕,以及老三刘淤的迟钝,老二刘德、老四刘余的反应,倒是显得更为老成了些。
几乎是在刘荣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兄弟二人便应声走上前,带著和刘荣一般无二的悲痛和哽咽,一人一边在刘荣两侧单膝跪地;
双手紧紧握住刘荣的手臂,含泪昂首看了看刘荣,而后便垂下头去,颤身啜泣起来。
“陛下…陛下节哀啊……”
“陛、陛下保重……”
见各自的大哥做出了示范,刘淤、刘非二人也先后上前,各自跪在自家兄长身后,半真半假的抹起了泪。
——不怪这些年近及冠,依旧还保留著天真烂漫的先皇诸藩虚伪,又或是对父亲的故去无动于衷。
实在是生于深宫之中,对于‘父亲’二字的认知,几乎完全来自于宫中先生们讲述的先贤经典,以及耳濡目染的孝悌人伦。
想想也知道:你打自出生起,就由母亲带著兄弟姐妹和你,住在一个稍大点的院落,一年到头都出不了几趟门;
情况与你母子/女一家类似的,还有左邻右舍三五家,平日里也鲜少走动。
有一个名为‘父亲’的人,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年半载来看你们一眼;
却也顶多是一起吃个晚饭,将你兄弟几人的功课考校一番,就和母亲歇下了。
等次日你们睡醒起床,那个名为‘父亲’的神秘人,却早已不见踪影,更不知下一次来看你母子是何时。
平日里,你兄弟几人就在宫里,听先生们讲讲课,说说治国安邦的道理。
你们只知道:对父亲要尊敬——因为全天下的人,都尊金你们的父亲;
你们只知道将来,你们会获封为王,治一方百姓民。
除了去石渠阁听先生们讲课,你兄弟众人唯一走出‘院落’的机会,便是一场又一场虚伪至极的晚宴。
在这样的环境长大,你或许还会遵循本能,对父亲的慈爱抱有一丝侥幸和幻想。
但当这样一个父亲——或者说是有密切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因自然法则终老时,你心中,真的很难生出由衷的哀痛,和对那个模糊身影的思念与不舍。
就像是你从小到大,满共就见过十几面的邻居大叔,你觉得大叔人还行,但对你说不上多好,总是板著脸,动不动说你不用功;
有一天,你得知这位大叔故去,你会哀痛不能自已,甚至潸然泪下吗?
若是有良心,能在葬礼上挤出几滴眼泪,就已经算是很感性了……
再多,别说你做不出来——再好的演员,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演好这么一出戏。
便如此刻,兄弟众人能各自做出‘哀痛欲绝’的姿态,毫无表演痕迹的泪流满面,已经是让刘荣都暗下感到惊奇了。
至于追求弟弟们是否真情实感、是否装模作样?
呵;
天家无情,说的可不只是皇族对女人;
孤家寡人,更不是说说而已……
“河间地处齐赵之交,临海之口;”
“就藩数岁,王无恙否?”
一番感人肺腑的‘对哭’之后,刘荣终还是停止了这场政治作秀。
——适可而止的道理,刘荣还不至于不明白。
听刘荣关心起自己,结束细分的刘德暗下也不由稍松一口气,赶忙带上一抹动容的微笑,对刘荣微微点下头。
“蒙先孝景皇帝,又陛下洪福;”
“弟于河间,一切安好……”
便见刘荣缓缓点下头,顺手将右手边的二弟刘德扶起;
而后上前两步,一边将三弟刘淤也从地上扶起,嘴上一边也不忘关切道:“说是前岁,老三染了风寒,一度一病不起。”
“彼时,朕太子监国,无暇亲往,只哭求先帝遣太医往之。”
“王,可安好?”
相较于先前,对二弟刘德‘身体怎么样’的关怀,刘荣对三弟刘淤的关切,显然更多了几分真情。
没办法;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在线,去年那场病,可是真真切切要了这位临江王殿下的小命!
曾几何时,刘荣一度还以为三弟刘淤之死,是由于母亲栗姬那一声‘老狗’,害的自己——或者说是原主为首的整个皇长子阵营,都被先帝所厌弃;
就连三弟刘淤的蹊跷病故,刘荣也将其归为了老爷子对原主的报复,以及对皇长子一党的清算。
直到去年,在长安忙著实习的监国太子刘荣,得知关东传来‘临江王身染风寒,恐命不久矣’的消息,刘荣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在这个时代,人命,还是相当脆弱的。
后世人习以为常,甚至连药都不怎么乐意吃,只任由其自愈的头疼脑热,在这个时代却是稍有不慎,就能要人命的重大疾病!
至于后世,那些不怎么棘手,只需要吃几天药、打几针的小病,如炎症等,更是这个时代毋庸置疑的不治绝症!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在这个时代,你要是想害死一个人,根本不用想某些小说读物里所写的那样,搞一些稀世罕见的奇毒。
——找一个风寒病人用过的帕子,想办法让你打算弄死的人,用这张帕子擦个嘴、洗个鼻涕;
只要运气够好,你这一番毫不起眼的操作,便大概率能让你如愿弄死那个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