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殿中时,便已扫到天子启的身影,此刻才看清御榻之上,天子启正面带微笑,将窦太后的手包在两手之间,好似是在拉著家常。
“参见父皇。”
又一声招呼,也终是让窦太后面上怒色稍艾,语调中的清冷,却是怎么也无法减弱分毫。
“说是皇长子去了少府,要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往日却是不知:堂堂皇长子,竟还懂些匠、贾之术?”
本不打算和祖母顶嘴,只唯唯诺诺混过去,听闻窦太后这看似随意的中伤,刘荣却再也无法继续淡定下去,当即便再拱起手。
“皇祖母,误会了。”
“只是凭著些奇淫巧技,做几件奢靡之物罢了。”
“却是与商贾贱户,扯不上半点干联……”
开什么玩笑!
皇子,尤其还是皇长子,操持商贾末业?
别说是窦太后了,便是随便哪个公卿二千石以这个罪名弹劾刘荣,那即便什么都没做,刘荣都得去太庙面壁思过!
若是做了,那就更别提了——储位自是不必再想,便是还能不能封王就藩,都得看认错态度诚不诚恳。
在这个极度鄙视、蔑视商贾的时代,莫说是皇子,便是功侯贵戚们,都不敢光明正大操持商贾之业。
顶天了去,也就是扶持一家商户坐大,在给予庇护之余,坐收孝敬之类。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窦太后上来就是一个‘操持末业’的大帽扣下来,显然不全是恼怒于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
看了眼窦太后身旁的皇帝老爹,只稍一想,刘荣心下便大致明白:太后祖母,这是与立皇太弟的心思愈发强烈,这才把自己这个坊间传闻的‘准储君’,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太宗孝文皇帝在位二十三年,未央宫中,没有动过哪怕半砖、片瓦。”
“——当年,太宗皇帝想要造一座凉亭,听说造价需百金,当即就不修了。”
“便是我这瞎眼老妪,也是至今都还在宫中养蚕织布,不敢著华服锦衣,并规训后宫女眷裙不拖地,勿施粉黛。”
“如此俭朴的家风,养出来的皇长子却去了少府,要做什么奢靡之物……”
“皇帝,就是这般教导子嗣的吗?”
对于刘荣的辩解,窦太后并没有选择就此放过,而是揪著刘荣那句‘奢靡之物’,转而向天子启发难。
皇帝,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就是这么教皇长子、准储君的?
第49章 孙儿,当真错了吗?
被母亲窦太后这么明里暗里指责‘没教好儿子’,天子启面上虽还赔著笑,但面色却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天子启今日前来,主要的目的,也同样是汇报工作——就匈奴使团的事,和母亲窦太后通个气,顺带提一嘴再召梁王刘武入朝的事。
这或许会让很多人感到奇怪。
刘荣一个皇子,出门办事需要给太后祖母汇报一下,倒也勉强可以理解;
怎么连堂堂汉天子,也需要向太后汇报工作?
这汉家,到底是皇帝坐天下,还是东宫太后?
但实际上,这也正是汉室特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度,得以运转的根本。
——对于汉太后,天子务必要做到事事有交代、句句有回应。
说的直白些,便是确保太后对一切事物,都具有基本的知情权,及建议权。
至于太后,理论上具备对皇帝的一切政策,乃至于举措的一票否决权,并尽量不去动用这个权利,凡事尽量商量著来。
刘荣去少府办事,需要来东宫向窦太后汇报一声,也同样是源于此:皇帝都要跟太后汇报工作,你区区一个皇子,还想背著皇太后做点什么?
你眼里,还有没有汉家的太后了?!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在线,自天子启后即皇帝位的汉武大帝刘彻,便曾险些栽在这一点上。
——少年天子干劲十足,要搞建元新政!
窦太皇太后稳坐东宫长乐,随时准备著给皇帝孙子收拾烂摊子之余,也抱著‘让皇帝折腾吧,撞疼鼻子就会懂事儿了’的念头,对汉武大帝的新政乐见其成。
但在刘彻听了身边人蛊惑,决定从此‘不再事事奏请东宫’之后,窦太皇太后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将为少年天子主持新政的丞相罢黜!
若非馆陶公主刘嫖及阿娇皇后从中转圜,汉武大帝刘彻,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孝惠皇帝,乃至汉家第三位‘少帝’。
从这一点便不难看出:对于汉家的太后而言,皇帝对自己‘事事有交代’,究竟有多么重要。
而当今日,窦太后揪著刘荣没按时来汇报工作,后又拿刘荣‘制作奢靡’之物发难时,天子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孙儿,确实是要做些奢靡之物。”
“但孙儿做奢靡之物,不是为了供自己享乐,而是想要借此,来为少府内帑开一财路。”
漫长的沉寂,终还是被刘荣不卑不亢的沉稳声线所打破。
天子启下意识皱起眉头,循声望去,便见刘荣稍咧嘴一笑,再对上首御榻一拱手。
“父皇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
“孙儿尝闻:夫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在孙儿看来,打仗,打的并非是精兵强将,而是府库充盈。”
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刘荣也终是从地上直起身,还不忘顺手揉了揉酸涩的膝盖。
而后,才再抬头含笑道:“在太祖高皇帝、吕太后掌政年间,谁人曾料到吴王刘濞会反?”
“现当下,又有谁人会说:吴王刘濞不会反?”
“——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年间,乃至先帝早年,吴王刘濞,都断无反叛的可能!”
“而现如今,吴王刘濞反叛作乱之心,几可谓天下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刘荣不由有些忐忑的抬眸,撇了眼端坐御榻的皇帝老爹。
待老爹不著痕迹的一闭眼,同时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荣才安下心来,继续道:“坊间传闻:吴王刘濞反叛,是因王太子当年惨死长安,故而对父皇心怀仇怨。”
“但孙儿不以为然。”
“——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纵然王太子在长安被扒皮抽骨,刘濞,何敢?”
“若是如今日这般国富民强,兵多将广,纵然太祖高皇帝、吕太后临朝,刘濞,又何惧?”
···
“往日,父皇曾教导儿臣:为人君者,不必考虑某人想不想反、敢不敢反,只需要看这个人,有没有谋反作乱的力量。”
“而在孙儿看来,吴王刘濞之所以会反,绝非是因为王太子身死长安,而是因为有了足够谋反的力量,便不甘心做个诸侯藩王罢了。”
“胸怀利器,杀心自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完这段话,刘荣没急著往下说,而是止住了话头,给御榻上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二人——主要是祖母窦太后一点时间,消化自己这段话。
过了足有数十息,见祖母面上终不再是沉思之色,刘荣才带著自嘲的笑容,将双手稍举于身侧。
“孙儿,年十六。”
“父皇要削藩,刘濞要造反,孙儿既不能为君父出谋划策、筹谋布局,也不能身著甲兵,率军讨贼。”
“只是想到吴王刘濞的反叛之心,是吴地的铜山铜矿,以及熔铜所铸的钱所致,孙儿便想当然的以为:如果能给父皇赚点军费,那父皇日后应对起吴王贼子,也当能少些头疼的事……”
“至少不用担心军费不足,以致粮饷不得其时,乃至军心涣散?”
说到最后,刘荣总是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的再度跪下身。
却并没有拱起手,而是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妇人般,戚戚然将头一耸拉。
“孙儿知道,皇祖母不喜孙儿。”
“尤其是自母亲拒了馆陶姑母的姻亲之后,孙儿,就更难讨皇祖母的欢心了。”
“但孙儿再怎么说,也终归是皇长子,是父皇的子嗣啊?”
“是要以身作则,给弟弟们做榜样的啊?”
“难道孙儿,当真错了吗……”
丢著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刘荣便似是遭受了什么人生打击般,愣愣瘫坐在地;
只是泪珠自眼眶滴滴滑落,啪嗒啪嗒直掉……
“行了!”
“好歹是条丈夫,当著亲长的面甩什么脏水?!”
“下去!!!”
似是恼怒,又像是生怕母亲眼睛不好、看不见刘荣正在落泪般,如是一声轻斥,天子启便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将刘荣带下去。
而在天子启余光所及:端坐于御榻之上的窦太后,此刻也有些木然的呆坐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后?”
温和一声轻呼,却并未让窦太后从呆愕状态中回过神。
只又呆坐许久,才神情呆滞的起身,缓步朝著后殿而去。
“皇帝,也回去吧。”
“和亲的事,皇帝看著办便是。”
“召阿武入朝的事,皇帝,也自己拿主意吧……”
第50章 有样学样
和刘荣前后脚走出长信殿,站在殿门外的高槛上,天子启只双手背负于身后,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在天子启身侧,是原本已经走出长信殿,之后又折身返回的皇长子刘荣。
“唉……”
又是莫名一声长叹,天子启的手便搭上了刘荣肩头。
于是,长乐宫内的宫人们,便都看到了这样一幕。
——天子启面带萧瑟,长吁短叹的,将手搭在皇长子肩头;
而皇长子三步一抹泪,五步一抬头,简直委屈的不像样子。
父子二人就这么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长乐宫宫门外。
天子启一声招呼,皇长子刘荣,便也跟著坐上了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御辇:黄屋左纛。
只是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或看到:在身影完全钻入御辇的一刹那,面上还遍布泪痕的刘荣,双眸却再也不见丝毫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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