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360节

  西方、北方如此,相对更遥远、寒冷的东方,伊稚斜已经不想问了。

  或者说是不敢问。

  按照伊稚斜的估算,那片鸟不拉屎的远东之地,恐怕只有曾经的东胡余孽,被流放去那片天地自生自灭的鲜卑人和乌恒人,还保留著自己的信仰和图腾。

  剩下的部族,就算活著熬到了今年冬天,只怕也已经沦为了行尸走肉,又或是羌人那样的盗羊贼。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那片冰天雪地,真的还有活著的羊吗?

  就算是正儿八经的羌人去了,只怕也会恐有一身本事,却无从施展吧……

  “东方的情况,倒是好上不少。”

  “原有的三十多个部族,居然都活过了白灾;”

  “而且今年,也只是有三五个部族彼此攻打了一番,便被大部族出面叫停了。”

  嗯?

  一听那胡服汉人说起东方,伊稚斜便本能的皱起了眉;

  谁问你了?

  但当胡服汉人,说到东方状况相对好了许多——甚至都没怎么发生部族之间的攻伐、抢掠时,伊稚斜却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愣在了王座之上。

  东方?

  那片靠近汉人的燕地,乃至更远、更寒冷,只有野人出现在冰天雪地之中的东方?

  怎么可能?

  回过神来,伊稚斜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

  虽说幕南整体比幕北要更温暖,但幕南的东方,即与汉人的东北领土毗邻的那块区域,可是和幕北的北海相比,都不逞多让的极寒之地!

  在那片冰天雪地里,人能活著,本身就是奇迹!

  能养活牛羊牧畜,更是堪称撑犁天的神级!

  尤其经过前年的白灾,以及过去这个冬天,整个幕南地区都被单于庭‘吃穷’的哑巴亏之后,那片天地居然没受多大影响?

  有那么一刻,伊稚斜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没从睡梦中转醒了。

  ——要知道去年冬天,单于庭较往年更早的来到幕南,来到伊稚斜的南池时,伊稚斜甚至都没让东方的部族进献牛羊牧畜!

  当然不是伊稚斜仁慈,而是因为他们穷!

  还不是一般的穷!

  早在伊稚斜的父亲,还没有被现军臣单于骗到龙城杀死的时候,东方的部族,便总是会和伊稚斜的父亲、上一代右贤王哭穷,并祈求右贤王能赐予一些牛羊牧畜,乃至现成的食物:奶酪了。

  偏偏那片区域,又属于封锁汉人北上的重点区域,必须要有部族——而且是很多部族设防,并随时盯紧汉人的一举一动;

  无可奈何之下,曾经的右贤王便只得三不五时带著那些部族,去汉人的地盘、去长城以南抢掠一番。

  抢的东西够多,就象征性拿一部分;

  抢的不够,更是直接啥都不要,怎么带著军队出去的,就怎么带著勇士们回到盐池。

  等到了伊稚斜继承了右贤王之位,那些无耻之徒又来了。

  偏偏又父亲被单于庭哄骗至死的事在先,军臣便对右贤王下达了死命令:没有撑犁天的意志——也就是单于的命令,幕南的任何部族,都不能跨过长城半步!

  看上去,是军臣难得做了一次人,要遵守和汉人之间的约定了;

  但实际上,这不过是限制伊稚斜这个幕南共主:右贤王,预防伊稚斜通过抢掠汉人而强大自身,并在幕南诸部心中创建威望的权谋之术而已。

  无法像曾经的父亲一样,带著那些东方部族去抢掠汉人,又实在不能坐视那些部族饿死不管;

  无奈之下,伊稚斜只能从自己每年,自西方、北方各部得到的上贡物资中,挑出一小部分给东方的部族,来作为他们‘驻守边境’‘直面强敌’的补偿。

  到了前年,草原一场白灾,到处都在打仗,伊稚斜的右贤王本部,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再到去年冬天,单于庭闹那么一出‘吃也要把幕南吃穷’,伊稚斜自然更无力去管那些东方部族死活了。

  所以,单于庭抵达南池时,伊稚斜作为右贤王,却并没有要求东方部族上贡,实则,是怕被那些部族缠上,反过来找自己要东西……

  却不料预想中,早就已经消亡殆尽的东方各部,居然还过得相当不错?

  伊稚斜很确定:面前这个汉人——这个自己多年前,从汉人的代地带回来的忠奴,绝对不会欺骗自己。

  尤其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欺骗自己。

  于是,伊稚斜自然而然,便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他们……”

  “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是汉人的行商,给他们送来了粮食?”

  “可就算是这样,他们,又拿什么和汉商交换呢?”

  “总不会是那些汉商难得有了良心,非但不坑骗我游牧之民,反而还愿意赊帐,甚至是直接借粮食给那些部族?”

第282章 云中魏尚!

  感到奇怪的同时,伊稚斜心中也不免有些悸动。

  ——伊稚斜掌控下的幕南,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蒙古草原,位于蒙古沙漠以南的半部分;

  相较于幕北,幕南占地相对更小,气候却相对更温暖、草场也向相对更茂盛。

  而在本就比幕北更适宜居住的幕南地区,伊稚斜的右贤王本部所占领的南部地区,也就是河套盆地,无疑是最好的畜牧区。

  伊稚斜的右贤王王帐,长年屹立于盐池边上!

  再加上位于草原最南部,以及河套盆地的气候加持,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伊稚斜所直接掌控的地盘,是就连单于本人,都时不时会羡慕、嫉妒的存在。

  只可惜,河套盆地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单于庭却肩负著以‘年’为单位巡视草原的政治职责不说,还往往都是带著十几二十万人,以及数以倍计,乃至十数倍计的牛羊牧畜活动;

  知道单于庭不能长期留驻河套,河套也承受不住单于庭本部那十几二十万人口、数十上百万计的牛羊牧畜,单于也只得无奈的接受现实;

  ——让幕南地区的实际掌控者、匈奴对南,即对汉战略的最高掌握著:右贤王,占据这片肥沃的草场。

  即便是这样,每逢秋后,自北方巡游归来的单于庭,也都会选择在河套盆地过冬,一直到次年冰雪融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所以,作为右贤王的伊稚斜,本该是幕南最富庶、最强大,占据著最好草场、享受著最丰厚资源,过著最富足生活的匈奴贵族。

  但现如今,伊稚斜在草原的处境——无论是在单于庭、在各部头人之间的政治处境,还是直属右贤王的本部实际处境,都可谓举足维艰。

  去年冬天,伊稚斜率领军队,到汉家的朝那塞打了一仗;

  没打下来。

  耗费了四十多日,死伤数千勇士,撤军途中甚至又冻死冻伤了上千人,却连朝那塞——连汉人的门户都没攻破。

  草原游牧民族,向来信奉强者,奉行最原始的丛林生存法则。

  从个人角度而言,他们崇拜武力强大者;

  而对于伊稚斜这样的贵族而言,要想得到游牧之民的崇拜、尊崇,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便是带著他们打胜仗,从羊羔般温顺的汉人手中,抢回更多的钱粮、布帛,乃至奴隶、女人。

  伊稚斜的父亲,便是这么做的。

  三年一小动,五年一大动——基本就是一旦日子过得有点紧吧了,就往汉人的地界走上一遭。

  凭借一次又一次胜利,以及瓜分战利品时,从未曾变过的公平、公正,伊稚斜的父亲,愈发得到幕南各部的尊崇和爱戴。

  有那么一段时间,年少的伊稚斜甚至觉得:就算父亲直接派兵到大幕南沿,就此隔绝幕南幕北,也完全可以和单于庭‘划幕而治’,与幕北单于庭并立为‘南单于’。

  但也正是父亲在幕南部族当中愈发崇高的威望,让彼时的左贤王,伊稚斜的堂兄:挛鞮军臣动了杀心。

  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军臣采取了如同汉人般奸诈的手段,以‘商议要事’的名义,将伊稚斜的父亲招去了龙城。

  几日之后,龙城传出右贤王密谋反叛,被单于当场镇压,右贤王及其属从、党羽,也悉数被处死的消息。

  在那时,伊稚斜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犯了汉人才有的一种罪。

  ——功高震主。

  伊稚斜知道,父亲唯一的罪过,便是太过强大;

  以至于威胁了单于庭——并非先老上单于,而是现军臣单于的地位,才被军臣阴谋杀害。

  那场政变,对匈奴、对草原之民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首当其冲的,便是右贤王被单于庭阴谋杀害,右贤王一派的贵族头人们元气大伤,使得原本肩负对汉战略的幕南右贤王一派,遭受了史无前例的重大打击。

  作为匈奴帝国针对汉人的战略实施者,右贤王一派遭受打击,自然就意味著匈奴帝国对汉人的战略压迫,产生了极其明显的松懈。

  以至于去年冬天,当伊稚斜以右贤王的身份——和死去的父亲一样的身份,学著父亲的模样去朝那塞,去攻打汉人的关塞时,曾经近乎一触即溃的汉人关塞,却变成了整个幕南倾其全力,都看不到丝毫希望的绝望之壁。

  再有,便是伊稚斜至今,都依旧在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父亲死后不久,汉人内部,发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

  据说,在汉人地界的东方,七个最为强大的王联合在了一起,发起了针对长安汉皇帝的武装叛乱!

  最危险的时候,那七个王的军队,甚至逼近了汉人的关中门户:函谷关附近!

  作为上一代右贤王最优秀的子嗣、当代右贤王,乃至挛鞮氏王族最杰出的新生代,伊稚斜很清楚:当时,只要匈奴派出一支武装力量——不用多,三两千就行;

  只要有大匈奴的勇士,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汉匈边界,那就必定能让长安的汉皇帝方寸大乱!

  最好的结果,可能是汉人自此出现两个皇帝,从此内斗不休,无暇顾及北方;

  最差的结果,也是汉人出现一个新皇帝——一个在叛乱过程中,求助过大匈奴的皇帝。

  无论如何,对于伟大的匈奴帝国而言,都是一本万利的事。

  只要派出兵马;

  只要是兵马,哪怕只有一骑!

  但可惜的是,当时的匈奴单于庭,还忙著右贤王‘谋逆受诛’的善后工作,根本无暇在正发生内乱的汉人地界插上一脚。

  ——德高望重的右贤王蹊跷死在龙城,整个幕南震怒!

  军臣一开始是铁血镇压,却发现越是镇压,似乎越压不住幕南诸部的滔天盛怒?

  最终,明白自己继续镇压下去,就很可能导致整个幕南都脱离单于庭掌控之后,军臣无奈选择妥协。

  而军臣妥协最直观的证明,便是继承亡父衣钵,顺位继承右贤王之位的伊稚斜。

  为了安抚因右贤王之死,而对单于庭大为不满的幕南诸部,军臣强忍著恶心,将伊稚斜这个堂弟——这个故右贤王之子,扶上了右贤王的位置上。

  从本心上讲,伊稚斜甚至并不太为父亲的死,而感到哀痛、愤恨。

  ——弱肉强食,向来是草原亘古不变的真理。

  军臣能杀死父亲,无论是用堂堂正正的绝对,还是从汉人身上学来的阴谋轨迹,总归都是他的本事;

  父亲技不如人,被杀死也是天经地义。

  作为儿子,伊稚斜为父报仇虽也是天经地义,但相比起错失了那次良机——那次让汉人陷入无穷内乱,从此无法团结一心的良机,父亲的死对伊稚斜而言,反而没那么重要。

  或者应该说:在父亲身死龙城这件事上,伊稚斜对军臣的愤怒,首先是对军臣只顾著排除异己,却错失了那次打击汉人,甚至很有可能把汉人打击到半身不遂的良机,而感到怒其不争!

  其次,才是从个人的立场,对军臣杀害自己的父亲感到愤怒。

  由于当年,军臣以极其难看的吃相、极其拙劣的手段杀害右贤王一事,在去年冬天之前,军臣在草原各部——尤其是幕南诸部当中的威望,其实一直都有些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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