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345节

  但绝对不能出于任何原因——哪怕是为了'对',而破坏'稳'。

  言归正传。

  时至今日,吴楚之乱平定已经过去了三年,武装叛乱、武力镇压,以及战争所带来的惊惧,已经逐渐消散于天下人——尤其是关东宗亲诸侯心中。

  而现如今,长安朝堂与关东宗亲诸侯的关系,便大致是:长安朝堂能采取的削藩措施,基本上都采取了,剩下的,都得等时间来结出果实;

  而对关东宗亲诸侯而言,或有不服者,或有不甘者。

  但绝大多数宗亲诸侯都清楚:能镇压吴楚七国之乱的长安朝堂,一定能镇压未来的任何一场宗亲诸侯叛乱。

  而且只会平定的更快、更轻松。

  所以,出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考虑,绝大多数宗亲诸侯,其实都想做点什么,来想长安朝堂——主要是天子表明自己的忠臣。

  只是效忠归效忠,毕竟都是王公贵族,又基本都是天子的宗亲长辈;

  真让他们跪舔,他们也舍不下脸皮。

  更何况吴楚之乱后,朝堂已经削夺了诸侯王许多权力,大家伙一边担心长安朝堂顶上自己的同时,暗下其实也有不少牢骚。

  虽然不敢把牢骚发出来,但让他们真让出什么利益,他们也大都不怎么乐意。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看似脱裤子放屁,实则却既能巩固诸侯王法统,又能增强长安中央对诸侯王的监管、掌控——与此同时,又并不会对已经很惨的宗亲诸侯,再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的做法,显然也能成为关东宗亲诸侯,向长安朝堂、向天子效忠的不二良策。

第269章 王孙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燕王刘定国,请求陛下自燕王诸子当中,择一德行兼备者,以承燕国宗庙。”

  “侄儿以为,陛下最终,还是会以过去的燕王太子、如今的燕世子,为燕王诸子之中‘德行最佳’者。”

  “只是燕王之后,关东宗亲诸侯是否也会效仿······”

  长乐宫,长信殿。

  朝议结束之后,超重百官公卿自然是按照惯例,又走了一趟长乐宫,拜会窦太皇太后。

  朝议之上发生的事,自也由丞相刘舍代表百官公卿,向窦太皇太后,以及栗太后做了一个简单的汇报。

  得知刘荣敲定了开春时,为天子加冠的宗亲长辈,窦太后自然招来了如今,窦氏一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窦婴,来询问具体细节。

  待窦婴提及今日朝议之上,刘荣‘不小心’说漏嘴的另一要事,窦太后本就有些不甚明朗的面容,顿时更难看了三分。

  “燕王,这是要为宗亲诸侯之先,为日后的宗亲诸侯开一个先例。”

  “这一先例,一来,对宗亲诸侯确实有好处;”

  “二来,经吴楚之国之乱,关东宗亲诸侯元气大伤,长安朝堂削藩之策也是层层跟进。”

  “关东宗亲诸侯,对朝堂制度纵是有心反抗,也早已是有心无力······”

  “——更何况此番,仅仅只是燕王开了个先例而已,其余各家宗亲诸侯,也不是非效仿不可。”

  “只是效仿与否,恐怕会成为皇帝日后,判断某家宗亲诸侯是否忠于长安——至少是‘是否无力反抗长安’的判断依据。”

  ···

  “宗亲诸侯,恐怕大都会捏著鼻子认下,而后伺机效仿。”

  “皇帝也大抵不会真的去‘择其德高者以立之’之类——皇帝最终,还是会让诸王世子继嗣。”

  “这样一来,长安朝堂手上,便算是又多了一个可以牵制关东宗亲诸侯的把柄。”

  “——只有听话的,才能如愿让自己的世子继嗣;”

  “若不听话,那皇帝选个野心勃勃,又顽劣不堪的王子继嗣,再伺机除其国、绝其嗣,也没人能挑出什么理。”

  “如此说来,燕王此番,便是主动将自己,乃至所有宗亲诸侯的命脉,都递到了皇帝手中,俨然一副予取予求,仁君拿捏的架势。”

  “只是此事,究竟是好是坏·······”

  面色阴晴不定的说著,窦太后终是稍呼出一口浊气;

  又垂眸思虑片刻,便虚一招手:“王孙以为,此事如何?”

  听闻此闻,窦婴面上神情当即一震,却很理智的没有立刻开口。

  稍吸一口气,在窦太后面上小心打量一番,同时暗下组织好语言,才试探著开口道:“侄儿以为,算不上好事,但也绝非坏事。”

  “于宗庙、社稷而言,朝堂手中——哪怕是唯独陛下手中,多一个拿捏宗亲诸侯的把柄,总好过少一个。”

  “再者,削夺诸侯权柄、削弱藩王权力,也算是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我汉家历代先皇相继而为的百年大政。”

  “为的,是有朝一日,我汉家将士北上决战匈奴之时,关东无有诸侯举兵为乱之隐患。”

  “侄儿认为,促成诸侯请示长安天子,而后得立继嗣的定制,于长安朝堂、宗庙社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

  “自然,凡事有利,便必有其弊端。”

  “只是此事的弊端,孙儿很确定:并非是对长安朝堂、宗庙社稷。”

  “至于这弊端究竟为何,侄儿愚钝,暂不得其解······”

  一番情商拉满的话,也是引得窦太后暗下一阵苦笑。

  此事的弊端——窦婴‘不敢看透’的弊端,不就是天子刘荣借此进一步独揽大权,会夺走本属于东宫的权利嘛?

  在过去,有关宗亲诸侯的事,除去招待、联络等粗枝末节,是典属国在负责,其他诸如敕封、罢黜及移封等事宜,可都是东宫太后的职责范围。

  正所谓:权力是地位的根基。

  关乎宗亲诸侯的所有大事,都由东宫一言而觉,东宫太后在宗亲诸侯眼中,自然就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存在。

  甚至是唯一一个‘绝不可得罪’的存在。

  但若今后,汉家的宗亲诸侯,果真都要先请天子审查一下自己的儿子们,然后再确立继承人,那就等于出现了第二个宗亲诸侯万万得罪不起的存在。

  诸侯得罪不起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这就等同于原本独属于东宫窦太后的权力——对宗亲诸侯予取予求的权力,将被天子平白分走一半。

  而且不单是窦太后的这份权力,被天子荣分走一半,而是汉家日后的每一位太后,都被后世的每一代天子,分走这一半的权力。

  而且这里的‘分走一半权力’,可不只意味著原来太后一言而觉的事,以后得由太后和皇帝一同决定。

  ——汉家的东西两宫,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合作关系!

  用后世比较著名的一句话来说,汉家的东西两宫,是原则上站在同一战线,事实上又分别领衔不同的政治阵营、原则上不发生冲突,实际上却处于良性竞争的对立关系。

  太后能干,那就是太后独揽大权,临朝称制,把控政权的大方向;

  皇帝能干,则是天子君临天下,镇压包括东宫太后在内的整个天下。

  故而,原本独属于东宫太后的权力,在被天子分走一半之后,便必定会成为两方对立的又一战场。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宗亲,原本被封去了南方未服之地,如长沙之类;

  你想要换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封国——哪怕地方小一点都行,但起码要稍微适宜人类居住、生存。

  但你一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二没有和皇家嫡脉的过硬亲缘关系,属于绝对意义上的透明人。

  在过去,你朝思暮想著移封中原,摆在你面前的唯一选择,便是在东宫太后面前露回脸,甚至是让东宫太后欠你一个人情。

  作为宗亲诸侯,你无法自由离开自己的封土;

  你的封土贫瘠,你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能讨东宫太后的欢心。

  于是,你等啊等,等啊等,穷其一生,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万般无奈之下,弥留之际的你,只能叫来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紧紧握住他的手,再三嘱咐道:一定要对东宫太后毕恭毕敬,一旦有机会,便一定要移封中原······

  这,是东宫太后一言而觉宗亲诸侯之事的时代。

  同样一件事,在燕王刘定国闹出这么一档子事之后,便会彻底大变样。

  你还是宗亲诸侯,封国在南方,非常贫瘠;

  你也还是一无功劳,二非嫡脉的远方宗亲,想要移封中原,依旧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方案。

  这时候,摆在你面前的,却不止有两种选择了。

  你可以选择谄媚东宫,伺机而动;

  也可以选择效忠天子,争取移封。

  除此之外,你还可以选择在东西两宫之中,替其中某一方,办一件损害另一方利益的事。

  比如说,站在东宫太后的阵营,以诸侯王的身份联合几家诸侯,上奏长安:陛下年纪还小,实在是还没有能力亲政啊!

  又或者,是站在天子的立场,纠集几个好兄弟表奏天子:太后阻止陛下亲政,是何居心!

  陛下尊太后为长者,俺们这些远方亲戚们,可不会让一个外姓老妇,欺压我汉家的嫡脉天子!

  这后两件,无论你干成哪一件,你移封的事都大概率会办妥。

  当然了,如果你选前者,你就要小心日后东宫驾崩,你会被天子秋后算帐。

  而这,也正是窦婴‘不敢’看透这弊端在哪的原因所在。

  ——这件事唯一的弊端,便是让汉家的天子,也实打实具备了拿捏、制衡宗亲诸侯的权力,将这个原本独属于东宫太后的特权,转变为了太后、天子共有的权力。

  类似的权力还有许多。

  比如太后、天子皆可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比如太后和天子,都可以掌控大权,都可以‘君临天下’。

  但这些由太后与天子共有的权力,无一例外:都属于只要皇帝还能撑住场面,就轮不到太后去行使的。

  太宗皇帝驾崩这么多年,窦太后自称‘朕’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至于出入称警——窦太后这么些年,满共也没出几回长乐。

  反观汉家的天子,就拿刘荣举例,即位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平日里与人交谈,朕字儿那都是当逗号用的。

  换而言之:当某一项权利,在汉家属于太后、天子共有,那你就可以直接将其理解为:只要天子有能力行使这项权力,那这就是天子的权力!

  只有天子无法行使这项权力时,太后才会站出来,暂时代掌这项权力。

  ——汉家两宫共制是没错,但吕太后将天下人都给吓成了惊弓之鸟,也是实打实的教训。

  原本独属于自己——独属于汉太后的权力,就这么被刘荣轻飘飘的夺走一半,变成了和朝权一样的‘共有权力’,窦太后能高兴才是怪事。

  但窦太后也不否认:窦婴前半段话说的也没错。

  这件事,对汉家的宗庙、社稷而言,确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或者应该说,只有窦太后受到伤害的世界达成了······

  “正如王孙所言:此事虽于宗庙、社稷大有裨益,但终归利弊不明。”

  “稳妥起见,这件事,还是由我这个瞎眼老婆子,替皇帝把把关为好。”

  “——左右皇帝忙于朝中政务,也抽不出时间去查验燕王诸子的德行。”

  “便由我代劳,替燕王看看诸位王子,究竟何人成器······”

  窦太后此言一出,窦婴当即默然。

  很显然,新一轮的东西两宫之争,已经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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