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纵不敏,亦不愿法效六国,以将士军粮为和亲之陪嫁、以百姓布衣为贿胡之资也。
···
乃以此诏告天下者:自今日以降,凡敢再言和亲者,皆斩勿问!
言於邑,则斩于市;
言于乡,则斩于集。
言于野,则斩于水;
言于朝,则斩于阙!
下起公士,上至天子——皆斩!!!
乃告天下万民:凡汉赋、税,宁为扩军之费,不为和亲之贿。
当今新元元年,冬十月辛卯……”
···
抑扬顿挫的诏书宣读声,让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变了脸色。
——满朝公卿大臣,此刻都是涨红著脸,目不转睛的看著汲黯当著匈奴使团的面,将那封杀气腾腾的诏书宣读完毕,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想当初,刘荣大笔一挥,定下‘绝不再和亲’的大政,朝堂内外还是议论纷纷,甚至可以说是阻力重重。
若非刘荣强行推动,外加东宫老太后也没明确反对,这封诏书最终能不能发出,都还是个未知数。
但此刻,看著兰且屈难青一阵白一阵,就好似变色龙般风云变幻的面容,满朝公卿大臣才终于意识到:刘荣看似没有意义的‘不复和亲’,对汉家究竟意味著什么……
“皇帝陛下,难道是想要破坏长久以来的和平,与我大匈奴开战吗?!”
“需知我大匈奴,纵地不阔,亦有草原万千里;纵丁不盛,亦得控弦之士四十万……”
见兰且屈难又要搬出那老一套的说辞,刘荣只不耐的稍一抬手,强行打断了兰且屈难的施法前摇。
而后,便在满朝公卿百官的见证下,促成了接下来的旷世名场面。
“匈奴,没有资格在我汉家的面前说,从实力、地位的角度出发,同我汉家交涉!”
“——五十年前,朕祖高皇帝,与贵先主冒顿单于会猎平城时,匈奴便没有这个资格!”
“在同匈奴——同贵主,及历代贵先主交涉的过程中,我汉家一向秉承以和为贵、以和为重的准则。”
“但五十年的往来,却早已让我汉家失望透顶……”
神情庄严的丢下这句话,刘荣便折过身,负手再次绕过御案,重新在御榻上坐下身。
绷著脸坐了好一会儿,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回去告诉贵主单于;”
“——我汉家,不是那触之即亡的月氏,更不是像条哈巴狗般,跟在匈奴人身后摇尾乞怜的乌孙!”
“若要和,那便带来诚意,带来友善。”
“我汉家的美酒美食,还不至于招待不好带有善意的朋友。”
“若要战,那便战!”
“我汉家民五百余万户,两千八百余万口,总还能抽出个几百万丁,陪单于战个痛快!”
···
“去年冬天,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不顾汉匈盟约,悍然发兵七万叩边。”
“——这是侵略!”
“——是对和平的践踏,对我汉家尊严的践踏!”
“无论此战,究竟是否乃右贤王受贵主单于所授意,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朕,需要单于给朕——给我汉家民两千八百余万口一个交代!”
“更是给保家卫国,战死朝那塞的两千一百四十六名英魂,一个交代……”
说到最后,刘荣的语调中,已经不带多少怒火了。
刘荣很平静。
就好像是在说,哎,那什么,你欠我的那二十块钱,有空给我还了。
但正是这近乎冰冷的淡漠语调,让兰且屈难本就肩负著巨大压力的内心,再次被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汉家的小皇帝……”
“还真是……”
“一脉相承啊……”
作为匈奴四大氏族中,对汉人了解最深、出使汉家次数最多的一个,兰氏家族和汉家的每一代天子,都可以说是有所往来。
兰且屈难曾听父亲说过:汉人的太宗皇帝,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见谁都笑呵呵的,张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搞得人心惊肉跳。
至于刚死去不久的孝景皇帝,或许是因为在位时间太短——前后才不过六年,兰氏还没有机会接触。
但兰且屈难也曾偶然间,听见过那位汉皇帝的使者说:老刘家的皇帝,那可真是个顶个的又臭又硬……
今天,兰且屈难算是见识到了。
“皇帝陛下,或许有所不知吧?”
“过去这个冬天,不只是汉北地郡,多出了两千多具汉人尸体;”
“——朝那塞外,也同样有数千名匈奴勇士的英魂,回到了天神的怀抱。”
“如果非要说交代,那究竟该是谁给对方交代,恐怕……”
兰且屈难面色难看的一语,却引得刘荣下意识眯起了眼角。
片刻之后,又古怪一笑。
“不对吧?”
“朝那塞守军在战后,可是才找到百余颗……”
“呃不,百余具——才找到百余具匈奴尸首。”
“贵使张口闭口就是‘数千’,只怕是在颠倒是非,巧言令色吧?”
刘荣这话一出,兰且屈难彻底没话说了。
还能怎么办?
原本是为了遏制汉人割取首级、兑换武勋的渴望,而专门制定的抢尸之俗;
到了汉人小皇帝口中,却成了匈奴‘并没有多少损失’的佐证。
兰且屈难还能怎么办?
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匈奴一方也死了几千人,只不过尸体都被占有抢走,拿去兑换死者生前的财富了?
别说兰且屈难是四大氏族的贵族,是下一代兰氏头人、左大当户;
即便兰且屈难是个卑贱的奴隶,也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打自己的脸。
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以强硬的姿态,争取单于交代的那些不可能完成、不可能得到汉人认可的条件?
还是保命要紧,就坡下驴,先全须全尾回到草原再说?
这个问题,对于兰且屈难而言并不难选。
——对于每一位身处匈奴权力中心的贵族而言,这都不是一个值得纠结的选择题。
就算是死,也绝不能让步!
因为死在汉人的地界,大单于起码还会赞赏兰且屈难至死不渝;
但若是就这么灰溜溜回到草原,那等待著兰且屈难的,绝对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千倍、万倍的凄惨下场……
“皇帝陛下的恶意,外臣会转告我主单于。”
“——既然对皇帝陛下而言,汉匈之间的和平并不值得珍惜,那我主单于或许只能通过游牧之民的方式,来唤醒睡梦中的皇帝陛下了。”
“我游牧之民,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生来就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希望皇帝陛下,也做好了准备,且不会因为今天的选择,而感到后悔……”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兰且屈难也不再多想了。
——如果汉人的小皇帝恼羞成怒,那就死在汉地罢!
反正到了天国,大匈奴的勇士,也绝不会过的凄惨。
若是侥幸能活著回到草原,一定要说服大单于:别再盯著西域那仨瓜俩枣不放了!
再不把汉人打疼、打怕,等汉人积蓄足够的力量,那大匈奴的荣光,就会想太阳光般消散于朝夕之间。
汉人,已经积蓄到了许多力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让汉人,继续如此安稳的积攒力量了……
第267章 宗亲凋敝
就这样,刘荣即位后的第一次汉匈交涉,以汉家前所未有的强硬画上句号。
当然,说是交涉,其实也只是匈奴使团象征性的向刘荣——向天子荣递交国书,并大致表达一下此番出使前,自匈奴单于庭得到的外交授意。
按照过往惯例,接下来便是双方私下谈判、磋商,最终得出一个两方都不大满意,却也都能捏著鼻子认下的结果,然后各自咬牙切齿间,为此次外交会晤画上句号。
但这一次,却明显有所不同。
——汉家前所未有的强硬,在第一场相较于现实意义,更具象征意义的会晤时,便经当朝天子荣毫无保留的显露!
而匈奴一方前所未有的贪婪,也经刘荣的口,自匈奴国书之上显露而出。
匈奴漫天要价,汉家直接放弃坐地还钱,摆明了不愿意做这笔买卖;
尤其是刘荣一纸《禁议和亲诏》,以及一副不服就干的强硬姿态,更是让汉家上下君臣振奋的同时,也为这次汉匈外交会晤,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刘荣显然不在乎;
以一副明显不耐的姿态遣退匈奴使团,刘荣甚至还有心思同殿内百官,商讨起即将到来的天子冠礼,以及大婚庆典。
“朕未冠丧父,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宗亲长辈,替朕先父孝景皇帝,操持朕加冠之礼。”
“依诸公之见,何人可堪此重任?”
刘荣此言一出,原本还沉浸在振奋情绪中的百官公卿,才总算是冷静下来少许。
意犹未尽的侧过身,从身旁同僚失笑一阵,才深吸一口气,认真思考起了刘荣提出的这个问题。
——天子加冠礼之上,代替刘荣死去的父亲,也就是先孝景皇帝,以宗亲长辈,最好是刘荣父亲辈的身份,替刘荣加冠的宗亲长者。
这个问题,自然不是今日才出现,而是早在孝景皇帝驾崩,当今天子荣“未冠而立”的那一天开始,便成了朝堂内外为之头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