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宦者令葵五呈上的匈奴国书,扯开嗓子‘嘀咕’了一声,刘荣便呵笑著将眼皮一番。
“中行说死了?”
“朕可是记得,贵主单于送往我汉家的国书,历来都是那阉贼代笔;”
“——中行阉贼旁的不说,那一手小篆可是颇得大家之风,便是朕祖太宗皇帝,也是曾夸赞过的。”
“若是那阉贼尚在,贵主单于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拿出这么一封上不得台面的国书?”
嘴上说著,刘荣还不忘将手中木渎扬了扬,言辞明明带著满满讥讽,语调却听不出丝毫怪异;
就好像这般嘲讽,并非是刘荣的本意,而是刘荣阐述了一个客观事实。
而在刘荣这话说出口之后,兰且屈难暗下又是一阵憋闷,却不得不硬著头皮接过话头。
“自先老上单于归于天地之间,曾经的国师中行说便因谋逆之罪,被我主单于流放去了北海。”
“——这封国书,是我主单于身边的汉人幕僚所代笔。”
“或许不比中行说笔走龙蛇,却也不至于让人看不懂其上字体……”
对于兰且屈难的解释,刘荣却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只淡然将手中木渎递向身旁。
“让谒者仆射替朕看看。”
“若是看得懂,便给诸公念念吧。”
“——久闻谒者仆射汲黯,为乡野稚童开蒙多年。”
“如此晦涩难懂的字样,若是连汲仆射都看不懂,那放眼我汉家,怕是就再也没人看得懂了……”
刘荣一声令下,朝臣班列当即走出一道身影,朝著刘荣所在的御榻便去;
而在御阶之下,终于明白刘荣意图的兰且屈难面色陡然一僵,只片刻的功夫,脑海中不知涌现出多少c语言。
不能念啊!
真要让那谒者仆射,将国书当著汉家君臣的面念出来,那别说是此次出使能否完成使命——就连使团能不能顺利走出长安,都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从来都不是汉匈双方之间的外交准则!
汉匈双方明争暗斗这么些年,虽然不曾出现某一方光明正大斩杀对方使节,但策反、软禁,甚至直接囚禁对方使团,不让使团回去的事,却几乎从不曾断绝。
就说此番,兰且屈难率领上百人的使团来到长安,早在出发之前,单于庭便已经为兰且屈难话下红线:这百十来号人的使团,兰且屈难至少要带其中七十人回去!
至于其他三四十人,或许会死在某个汉人百姓投掷的石头下,或许会成为汉人的降将,又或是因为种种不可言说的原因,而‘意外’死在往返途中。
对这一点,汉匈双方都有著默契——汉家派往草原的使团,也同样是类似的状况。
只是不同于匈奴使团,每每都有十来号人‘弃暗投明’,汉家使团出使匈奴,则更多是乱搞小动作,甚至动不动联合匈奴贵族密谋发动政变!
最终事情败露,或死或囚。
对于类似的事,原历史时间在线,一位精通牧羊技术的苏姓汉使,便很有发言权……
“陛下!”
几乎是在汲黯伸出手,接过那封通篇写著‘梦里啥都有’的国书的瞬间,兰且屈难焦急的呼号声也同时响起。
便见兰且屈难强绷著脸,在汉家君臣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硬咬著牙槽,一字一句道:“既然皇帝陛下认不出这封国书的字样,那外臣,便斗胆代劳。”
“毕竟这封国书上的内容,我主单于也曾有过交代……”
目的达成,刘荣也终于遂了兰且屈难的愿——从善如流的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兰且屈难的提议。
便见殿中央,兰且屈难黑著脸伸出手,自汲黯手中接过那封木渎国书;
只象征性扫了一眼,便面色阴郁的开口道:“过去的这个冬天,我大匈奴右贤王部,与汉北地郡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
“对于这个误会,我主单于向皇帝陛下表达诚挚的歉意;”
“对于违背单于之令,擅自与汉北地郡兴起战争的右贤王,我主单于也已经严惩。”
“为了向皇帝陛下表达歉意,我主单于托我使团,为皇帝陛下带来了赔礼。”
“——我主单于赠送皇帝陛下骏马一匹,金器一件,良牛一头,壮羊一只。”
“除此之外,还有西域美女十人,莎车国所产蒲萄、安石榴若干……”
老生常谈的礼物清单,刘荣可谓是从小听到大,听的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故而,兰且屈难宣读礼物清单时,饶是养了十几年的贵族气质,刘荣也还是不受控制的抠了抠耳朵,摆出一副‘就没点新鲜的?’的姿态。
对刘荣的反应早有预料,兰且屈难也没有停留太久,赶忙继续说道:“另外,过去这个冬天,草原绝大多数部族,都遭受了十年难见的白灾。”
“我主单于,曾与汉先太宗孝文皇帝达成盟约,约定汉匈为兄弟之国,以长城为界各自分治,并守望相助。”
“草原游牧之民遭遇了灾难,我主单于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将自己的仁慈,也散播到辽阔的草原。”
“——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对贫苦的草原游牧之民伸出援手,用粮食、盐、茶、布匹等物品,彰显汉匈兄弟之国之间的友谊。”
···
“如果可以,我主单于还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前往草原领略塞外风光。”
“我主单于必定会尽地主之谊,以作为对皇帝陛下不吝相助,扶持草原兄弟手足的感谢……”
第266章 言于朝,则斩于阙!
不知道为什么,刘荣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岑相识,就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兰且屈难小嘴叭叭说个不停的时候,刘荣在回忆。
终于,在刘荣的不懈努力下,那段尘封的记忆,也缓缓浮现在了刘荣的脑海当中。
——我们把你们想的太好了……
···
——我们以为你们会遵守基本的外交礼仪……
···
······
“相隔两千多年,强大的野蛮人,连欺压正义的姿态都如此相似……”
“千百年来,从不曾改变……”
从回忆中缓过神,刘荣刚好听到兰且屈难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最后一句话,兰且屈难就好似认命般,目光毫不躲闪的昂首对上刘荣——对上那双炯炯有神的深邃眼眸。
“贵使,说完了?”
不带丝毫感情的淡漠一问,引得兰且屈难面不改色的点下头。
却见御榻之上,刘荣轻轻发出一声悲叹,旋即缓缓起身;
背负双手,绕过面前的御案,居高临下的俯视著御阶下,看似不动如山,实则根本不抱任何侥幸的兰且屈难。
直勾勾凝视向兰且屈难眼眸深处,看了足有好一会儿,刘荣才冷不丁一声嗤笑。
旋即便嗤笑摇头著,环视向殿内众人。
“使者的春秋笔法,堪称炉火纯青呐~”
“但朕这个人嘛;”
“向来都不喜拐弯抹角的说辞。”
“——军臣在国书上说,过去这个冬天,我汉家的北地郡,没有在匈奴之国前来‘作客’时,尽到应有的待客之道。”
“说大~匈奴的勇士们,没有得到应有的善待和礼遇……”
···
“还说什么?”
“哦,对;”
“——说是作为汉匈兄弟之国当中的‘兄长’,对于弟弟的失礼,大~匈奴的精锐骑兵稍稍出手,杀我汉边将士数千。”
“权当是替作为弟弟的汉家,教训教训不懂事的仆人。”
“最后,军臣老贼让朕大开内帑,拿出连我汉家的百姓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粮米、布帛,来感谢兄长专门跑来我汉家,替朕教训不懂事的北地郡。”
“另外,为了重申汉匈兄弟之国的情谊,还让朕再给他军臣老贼,送一位公主和亲……”
刘荣每说出一句,聚焦在兰且屈难身上的愤怒目光,便会应声多出几道。
待刘荣说出最后一句,硕大的温室殿内,除匈奴使团外的每一双眼睛,都聚焦在了兰且屈难身上。
——御阶上,刘荣噙笑望向兰且屈难,目光中满是轻蔑与不懈;
御阶下,汉家众臣或愤怒,或鄙夷,或拂袖侧身,会怪笑连连。
唯独没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露出过去那般满含盛怒,却又忧心忡忡的复杂面容。
这,便是一场没有战果的胜利,一场没有斩获、没有准确杀伤数字,本方却伤亡惨重的防守胜利,给汉家君臣带来的底气。
兰且屈难想过刘荣会上嘴脸;
也想过此战过后,原本还拿‘韬光养晦’安慰自己的汉家,或许会开始尝试著将北方战略,转变的更为强硬。
只是兰且屈难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仅仅只是一场‘没让匈奴人打进来’的惨胜,便让汉家彻底下定决心,要和匈奴撕破脸!
而且撕破脸的人,还是掌握整个汉室的汉天子……
“皇帝陛下,难道不希望与我主单于,结为姻亲之好吗?”
“要知道过去,每一代汉皇帝,都曾与我大匈奴的历代单于结为姻亲。”
“也正是这样的举措,促成了汉匈结为兄弟之国,并使两国保持多年的和平……”
“——汲黯呐~”
不等兰且屈难表达完自己的惊骇,刘荣略带些慵懒的声线便再度响起;
待拿到修长伟岸,眉宇间尽显温润,却又令人莫名心虚的正派身影再度站出身,便见刘荣略带戏谑的瞥了眼兰且屈难。
而后,便朝谒者仆射汲黯轻轻一摆手。
“为使者宣读一下朕即立之后,所颁行的第一道有关匈奴、有关和亲的诏书。”
话音落下,汲黯当即回过神,侧对向御阶上方的刘荣,面无表情的对兰且屈难拱起手。
“当今元年冬十月辛卯,诏曰:自汉鼎立,北蛮匈奴屡犯汉边,更以和亲之名巧取豪夺,迫我汉家以粮草布帛、钱金财货以贿之;
——太祖高皇帝苦异姓诸侯之乱,不得已而从之,朕祖太宗皇帝苦天下凋敝,强忍屈辱而为之。
先孝景皇帝,思及关东诸侯作乱,仍以宗女妻之、财货贿之。
然匈奴北蛮狼子野心,不以汉之仁为善,反以为汉弱,故不敢刀兵相向也。
···
朕闻战国之时,秦有说客如苏秦、张仪之流,空凭三寸不烂之舍,不费嬴秦一兵、一卒,只言语恐吓而得列国争相割城让地。
然列国以地事秦,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所得不过一夕安寝——起视四境,秦兵又至矣。
列国有力抗秦而不为之,以地事秦以求朝夕之安,待知秦之贪念无度,欲抗秦时,反城池尽失,无力为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