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34节

  听出周仁话语中的关切和感伤,申屠嘉只觉心下一暖,却也满是洒然的含笑摇摇头,将手从周仁面前收了回来。

  “既是肉体凡胎,吃得五谷杂粮,便难逃生老病死。”

  “——天理如此,避无可避。”

  “若是想长寿,我确实可以像汝坟侯所说的那般,避居山野,不问世事,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

  “但天子尚不惜身,万事皆以宗庙、社稷为重,在宣室殿处理国事,那都是一坐大半天,乃至接连好几天。”

  “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又如何能惜身?”

  “若惜身,我又如何能对得起先帝的知遇之恩,如何能对得起这礼绝百僚、食禄万石的高官厚禄呢……”

  如是说著,申屠嘉又是摇头一笑,旋即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我这个老朽,本就没几年好活了。”

  “毕生之愿,不过是看著陛下,能安安稳稳坐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不必再忧心于关东宗亲诸侯。”

  “唯有如此,将来才能在九泉之下、在先帝面前昂首挺胸的说:臣,幸不辱命!”

  “我汉家,再也不用担心哪家宗亲诸侯,会起兵作乱于关东。”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吕太后受冒顿单于书辱之仇,就快到大仇得报的那天了……”

  随著申屠嘉哀婉的话语声,周仁面上感伤之色愈甚;

  终,也只得郑重其事的起身,细致的整理过衣冠,方对申屠嘉长身一拜。

  “丞相,高义。”

  “得如此忠良,我汉家,幸甚……”

  许是被周仁感伤的情绪所感染,申屠嘉含笑唏嘘之余,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感受到自己异样的情绪波动,老丞相只深吸一口气,便自然的将话题引回正题。

  “郎中令今日登门,可是陛下有话,托郎中令代为转呈?”

  见申屠嘉说起正事,对自己的称呼更是从日常化的‘汝坟侯’,换成了正规场合才会有的‘郎中令’,周仁也悄然敛去负面情绪,面色也随之一肃。

  “匈奴使团已经过了箫关,不日便会抵达长安。”

  “陛下意:对于匈奴人提出的和亲条件,应该在不谈崩的基础上竭力争取,绝不能予取予求。”

  “如若不然,万一让匈奴人察觉到异常,更或是直接得知我汉家削藩在即、关东将有大变,恐怕更会助长其嚣张气焰,进而得陇望蜀。”

  “此事,陛下大致有了决断,但也还是想听听丞相的意见。”

  沉声道出一语,周仁便赶忙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卷空白竹简,旋即平铺在面前的案几之上。

  而在案几对侧,看著周仁毫不见外的抓起案上毛笔,旋即一副要记录下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的模样,申屠嘉只深吸一口气,便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陛下想要削藩、关东即将有剧变的消息,匈奴人,恐怕已经收到风声了。”

  “——就算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也必然会知道个大概。”

  “毕竟草原上的长安侯,可从来不是我汉家安插在草原上的探子。”

  “只要价码合适,他卢氏即能以‘汉长安侯’的身份,给我汉家送来草原的情报,也同样能以‘匈奴东胡王’的身份,将我汉家的消息带给匈奴人。”

  “两面逢源,长袖善舞,说的就是他长安侯……”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眉头当即一皱,奋笔疾书的手也随之停下,面色也愈发凝重了起来。

  汉长安侯,匈奴东胡王,指的其实是同一个人。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拜把兄弟,故燕王:卢绾。

  汉开国之初,卢绾先是得封长安侯,得王朝都城为食邑封国,给了天下人一个大大的震撼!

  而后,更是以异姓而得封燕王,著实让樊哙、周勃等丰沛故旧暗地里酸掉了好几颗后槽牙。

  只是后来,高皇帝刘邦开始挨个铲除异姓诸侯,这位燕王殿下纵然简在帝心,也难免惶惶不可终日;

  终,还是在旁人的蛊惑下,造了拜把兄弟刘邦的反。

  功败垂成之后,自然只能向北逃去草原,并于长城脚下苦苦哀求,希望得到好兄弟刘邦的原谅。

  只可惜最终,卢绾并没能等来刘邦的赦免诏书,而是等到了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消息。

  自知无法得到原谅——尤其无法为吕太后所容,卢绾当即心灰意冷,就此投身于匈奴人的怀抱,得匈奴单于敕封:东胡卢王。

  而在先帝年间,卢他之的妻子带著两个小王子逃回汉室,竟发现卢绾受封燕王之前的侯府:长安侯府,居然和当年一般无二!

  甚至就连多年来的封国租税,都被换成了数千枚金饼,静静的躺在地窖中……

  就此,卢氏一族完成了‘叛汉奸贼’到‘双面间谍’的华丽转变。

  在草原,卢他之的后人是匈奴东胡王,实打实的‘汉室问题专家’;

  而在长安,卢他之的后人又是长安侯,毋庸置疑的匈奴内部事务百科全书。

  草原卢氏和长安卢氏之间,也保持著极为密切、频繁的书信往来,以保证情报交互。

  过往这些年,汉匈双方打探彼此内部消息的渠道,便基本都是由卢氏完全垄断的。

  断章断在这里有点恼火,所以下一章不拖到明天,等会儿一点左右发,算明天的第一更

第45章 申屠嘉:当年还是太年轻

  “若如此,那就难办了啊……”

  “如果匈奴人果真收到了风声,那陛下若示敌以弱,便会让匈奴人更加笃定:我汉家即将有大变,迫切需要边墙安稳。”

  “可若是分毫必争,又会有声厉色荏、外强中干之嫌……”

  皱眉思虑良久,周仁终如是道出一语,而后摇头扶额,为此事头疼起来。

  这,便是弱者,尤其是弱国的尴尬处境。

  ——对强者予取予求,人家会觉得你好拿捏、好欺负;

  可若是龇牙咧嘴,人家又会觉得你是心里有鬼,才强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反之,若是强者面对弱者,示之以弱会被理解为‘不屑与之争锋’,示之以强,更是本该如此……

  “我倒是觉得,陛下或许可以稍微强势一点……”

  周仁正思虑间,申屠嘉略带犹豫的声音传入耳中,总算是将周仁的心神拉回眼前。

  稍回味申屠嘉此番话语,当下便是一奇。

  “丞相此言,何解?”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般,迟疑不定的沉吟起来。

  许久,方犹犹豫豫道:“我有个推断。”

  “——近几年,草原上的匈奴人,恐怕也并不安生。”

  “或许匈奴人内部,也同样会有动乱。”

  “而且,很可能和右贤王有关。”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当即眼前一亮!

  只略微纠结了片刻,便将手中毛笔放回案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竖耳聆听的架势。

  见此,申屠嘉暗下自嘲一笑,似乎对自己将刘荣的情报,或者说推断据为己有感到了些许羞愧。

  但很快,申屠嘉便也从那莫名的情绪中缓过了神。

  ——未来这几年,匈奴人内部或许也会有动乱,确实是刘荣一语点醒了申屠嘉。

  但刘荣一没有拿出证据,二没有给出切实可靠的消息来源和渠道;

  所以本质上,刘荣顶多只能算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匈奴人内部,‘或许’会发生关于右贤王的动荡。

  而申屠嘉赞同这个结论、认可这个可能性,是经过自己严谨推理后所得;后续的验证,也同样需要申屠嘉去头疼。

  最主要的是:无论如何,申屠嘉都不可能透露出这个消息,是刘荣提供给自己的。

  不是因为申屠嘉对刘荣这个皇长子,有什么特殊的情感或立场偏向。

  仅仅只是因为汉家,尤其是现在的汉家,绝不能发生一场关于‘皇长子、准储君可能把手伸到了草原’,而引发的巨大政治动荡……

  “去年,我汉家先帝驾崩,新君继立;”

  “草原上的匈奴人,也同样是在短短几年前,失去了上一代单于:挛鞮稽粥(老上)。”

  “——老上单于死去之后,匈奴单于庭发生了政变,这是已经得到长安侯验证的消息。”

  “而发动那场政变的右贤王,最终却并没有如愿坐上单于大位。”

  “如今的匈奴单于,是老上时期的左贤王:挛鞮军臣……”

  好歹也是曾经,能凭实力走进太子宫、成为天子启班底心腹的青年才俊。

  即便特长是医术,但也终归是当朝九卿郎中令,周仁不至于连这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

  只需申屠嘉这么轻轻一点,周仁当即便是一拍大腿。

  “没错!”

  “在老上死后,右贤王确实曾在单于庭发动政变!”

  “——而且还失败了!”

  “虽然后来,长安侯传回了‘新单于军臣宽恕了右贤王’的消息,但一想便知:军臣再怎般昏聩,也绝不可能留右贤王这祸根。”

  “就算没有‘从速除之’的想法,也绝不可能允许右贤王发兵南下,凭借自我汉家边墙掠夺的物资、人口强大自身!”

  “而右贤王无法南下,便意味著我汉家的边墙,基本不可能出现数量超过千人的匈奴胡骑……”

  越想,周仁便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面带雀跃之余,更是恨不能在脸上明写著:丞相不愧是老臣,果然深谋远虑!

  倒是申屠嘉,被周仁这无比崇敬的目光直勾勾看著,一时也有些害臊起来,在意识深处,也莫名对刘荣生出了些许赞赏。

  心里是这么想,申屠嘉面上却是沉沉一点头。

  稍吸一口气,思虑片刻,又微微一摇头。

  “话虽如此,但究竟真相如何,还是不好说的。”

  “北蛮不曾开化,共帐而居,连父子、叔伯、兄弟共妻这样悖逆天伦的事都做得出来,自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认为,陛下可以借这次的机会,试探一下匈奴使团。”

  “就做出一副‘我汉家已经知道匈奴右贤王危在旦夕了’的模样,稍微强势一些。”

  “如此一来,非但可以探出匈奴人的虚实,也可以尽量保全我汉家的尊严。”

  “毕竟和亲这种事,无论再怎么粉饰,都终归是极尽屈辱的……”

  “能少给匈奴人送一些陪嫁物什、打压一下匈奴使团的嚣张气焰,陛下心里,也总能舒服一些……”

  随著话题开始提及和亲,周仁面上雀跃之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含屈辱、悲愤,却又万般无奈的复杂神容。

  良久,周仁方缓缓点下头,面带落寞的提起笔,将申屠嘉方才的这番话一笔笔记录了下来。

  做下记录,此行的使命完成,周仁沉默片刻,便又将话题引到了另外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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