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说浮斩?
不好意思,这并非雁门守李广正式下达将令,以‘将领’身份引军出征!
按照汉家现有的制度,李广也没那个胆子,敢冒著身死族灭的风险,非法调用五十人以上的武装。
所以,事实情况是:壮士李广义愤填膺,私出接敌;
随行者皆乃志同道合者,而非下属。
故而,在战后核算战功时,大家都各算各的,谁也不影响谁,也根本没有浮斩的事儿……
“我汉家的军功核准制度,已经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了。”
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反复传阅著那两卷竹简,刘荣也没再绕弯子,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意图。
而在刘荣亮出这个态度之后,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刘荣为何要将另外一卷竹简,也交由众人查阅。
——相比起先前,那卷记录著典属国公孙浑邪,拐弯抹角‘夸赞’李广的奏疏,第二封奏疏上的内容,便多少有些老生常谈的意味了。
奏疏的作者是一位平平无奇,甚至都不曾闻名于庙堂的御史。
不同于后世,动辄风闻奏事,怼天怼地怼空气——惹急了连皇帝都能参上一本的御史,如今汉家的御史,尚且还不是‘言官’。
准确的说,如今汉家的御史,并不负责监察百官,而是负责观察汉家上上下下的制度、状况,以及地方郡县的运转。
发现制度的不合理之处,又或是某件事在汉家现有的体系下,合理合法的得出并不妥当的结果时,御史们便会上奏禀明。
汉家的御史,是整个政权的镜子,是整个王朝的观察员。
每每出现关乎王朝兴衰的制度漏洞,御史们便会中肯的指出问题所在。
当然,仅限于指出问题。
至于问题如何解决,还是要朝堂公议,以得出解局之法。
而这第二封奏疏中所提到的问题,便是和李广的状况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
“犹记得当年,太宗孝文皇帝召见冯唐,却被冯唐以‘得镇国之将而不知用’的话语讥讽。”
“太宗皇帝问其故,冯唐便提到彼时的云中守魏叔,因虚报斩获首级,而获罪下狱一事……”
丞相刘舍怅然一语,一旁的御史大夫岑迈也是一声悠然哀叹,面带唏嘘的缓缓点下头。
“想魏叔何等英雄?”
“得太祖高皇帝恩重,进为云中守,驻城北墙更北、草原腹地百里,群狼环伺之地,却不曾使云中城哪怕有半门被破。”
“——那几十年,云中郡就算是军民皆有伤亡,但匈奴人在云中城下丢下的尸体,难道会更少吗?”
“要知道就连当时的匈奴单于,狄酋挛鞮冒顿都曾说:云中城虽然像是个钉在草原的钉子,但要想拔掉这颗钉在匈奴心脏上的钉子,却很可能需要付出匈奴灭亡的代价……”
···
“被匈奴人塑造神像,朝夕祭拜的,又何尝只有他一个李广?”
“可恨北蛮奸诈,一个抢尸可尽得阵亡者之财的制度,就让我汉北之军,再难得匈奴首级以证武勋。”
“魏叔不过误报首级两颗,便落得个身陷牢狱,数十年苦劳尽做云烟散。”
“至于浮斩之制,更是屡屡让我汉家的镇边宿将,因匈奴抢尸之俗,而终身不得重用……”
随著岑迈这一番话道出口,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氛围,顿时就有些沉重了下来。
而在众人沉默之际,从进入宣室便不发一言——甚至平日里都少言寡语的大理赵禹,也终于难得开了口。
“李广为雁门守,三年得斩匈奴首级四十一级,麾下战殁者却数以百计!”
“若是算浮斩,便是他李广生的三头六臂,也不够我廷尉……”
“额,都不够我大理砍的。”
说著,赵禹便抬起手中,那第二卷竹简扬了扬。
“再看北地守程不识,血战朝那而不退,至今都没有让匈奴人,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入北地郡的土地之上。”
“——要知道当年,北地都尉孙戊率兵五千,不过数日便是全军覆没,以身殉国啊?”
“程不识却是仅率麾下四千兵马,外加临时征兆的乡勇数千,便撑到了援军驰抵。”
“可即便是如此悍将,却依旧落得个浮斩负三千余级,非但无功,反而即将因罪下狱的下场……”
说到最后,赵禹也不由得面色古怪的摇了摇头,又是一阵莫名的长吁短叹。
“臣穷一生,想要将一部《汉律》学精、习透;”
“而今,却是有些怀疑自己这么做,究竟还有没有意义了……”
赵禹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唉声叹气的刘舍、岑迈等一众重臣,当即便你一眼、我一语的宽慰起赵禹。
只是面上虽在宽慰,实则,却都是不时撇一眼刘荣,就好似是在说:陛下看看,好端端一个律法人才,这可都被搞得信仰动摇了……
“大理治律,自然是有意义的。”
“但我汉家的军功核算制度,也确实是到了该查漏补缺,甚至是彻底推到重来的地步。”
“——尤其是浮斩之制,在匈奴人抢尸之俗,非歼灭战不可得其首级的情况下,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今日召诸公前来,也是想要就此事议一议。”
“借著这次,程不识血战朝那,却反落得个‘浮斩负数千’的机会,将我汉家的军功核算制度改革,给落实下来。”
话音落下,刘荣轻飘飘一摆手,当即便有几名郎官走上前,将一份份装订完成的纸质小册,送到在场每一位重臣手中。
而在众人借过小册之后,仅仅只是序言抬头的第一句话,便让众人不由得停止了腰杆。
——司马法云:赏罚不逾月,使民速得从善之利也!
对于这句话,每一个沾过‘兵书’二字的汉臣,都绝不会感到陌生。
甚至即便是百无一用的草包二代,也早就被亲长的这一句话,说的耳朵都生茧子了。
但当这么一句话——这么一句堪称‘治军纲要’的准则,出现在一部新律法的开篇前言时,其暗含的意味……
“陛下,是要武兴社稷啊……”
如是想著,众人稍敛敛心神。
继续往下看去。
只是越看,众人鼻息便越粗重,面色便越躁红。
“凡卒之功,不单凭首级,更以上官将帅之令、部署达成与否……”
···
“凡将之功,皆不以浮斩,当依上官主帅,又朝堂既定方略达成与否,又可有无谓之伤亡……”
···
“凡帅之功,不以浮斩,又一城、一地得失,而以朝堂既定战略目标达成与否,战损、伤亡合理否,伤员救治、英烈安置妥善否,辎重耗费过甚否……”
解释一下
本该昨天发个请假条的,实在是忙的连轴转。
怎么个事儿呢,就是我和我媳妇儿不是一个地方的,五月一号的婚礼是在媳妇儿家乡摆的席,今儿个八月十八,在我家乡,也就是男方这边摆的席。
家住南疆,离乌鲁木齐著实有点距离,14号坐火车出发,坐了21小时,一路没信号,愣是假条都没发出来,15号到了之后就一直在忙准备工作,昨天招待远来的宾客,今天又是婚礼一场。
知道这个月更新啦夸的有些过分,也是对不住一直以来都在支持我的读者老爷,但也确实是现实所迫,就厚著脸皮,希望大家能稍稍海涵。
呼~
算上今天,这个月已经把8.9.10三个月的假条用完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开始一直到十一月,应该都不能休息了——媳妇已经开始显怀了,全勤是万万不能丢的。
希望大家可以稍稍按捺住怒火,看在俺一向恭谨的份上,稍理解一下吧。
谢过各位衣食父母了。
第263章 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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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荣拿出成文的军功审核制度改革方案,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改革二字,从这两个字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伴随著动荡和危险。
改变;
革新。
改变制度,革新秩序,从来都不是某个人一句话,甚至是一纸政文所能做到。
后世有句俗谚:屁股决定脑袋。
人类自文明诞生的那天起,便天然被划分到不同阶级。
而每一个阶级,在文明当中所占据的位置、权利,以及利益诉求,都不尽相同。
底层有底层的需求;
中层有中层的追求;
贵族,自然也有自己的保留地。
而改革二字,往往便是统治者出于必要,为确保占据绝大多数的中低层利益,而牺牲贵族阶级的利益。
故而,改革的阻力,往往便是既得利益者——绝大多数时候,是贵族阶级的反抗和阻挠。
就拿此番,刘荣要改革汉家的军功统计、核算制度距离。
个人以斩首计算、核准,将领以浮斩判定军功的制度,为何能延存至今?
为何能从天下人一直反对的‘暴秦’,一直延存至今,延存至汉开国五十年后,都依旧存在?
究其原因,固然不可忽视这套制度,是当下时代最有效、成本最低的军功核算方式。
你说你有功劳?
好说,拿出你斩下的敌人首级即可。
你拿得出首级,我就给你计功;
朝堂想查验,也根本不需要费什么事——直接数数送去长安的敌军首级,数量对不对就行。
至于军官将帅,那就更简单了——把你部斩获的首级送来,并报上你部的伤亡人数,一个简单的减法,就能算出你是有功还是有过,有多大功、多大过。
这套秩序的优越性在于:没法造假。
——在如今汉家,在这个人人都讲究‘风骨’二字,人人都视名誉生命的时代,杀良冒功、以百姓人头充当贼寇首级的事,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自然,隐瞒本部伤亡,为了个人前途而剥夺麾下阵亡将士英烈待遇的事,就更没有发生的可能了。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正式由于个人无法冒功,将帅无法隐瞒损失、夸大战果,这个制度才得以延存至今;
且至今为止,都始终是这个时代最具性价比、最能确保公平公正的军功核准制度。
那为什么说这个制度,也同样是贵族阶级的保留地、针对这个制度的改革,可能会引发贵族阶级的反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