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内,我汉家不可废和亲之制,不可与匈奴北蛮大战——这,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吗?”
“陛下是孝景皇帝亲自选定,立嫡立长,得位其正,又悉心培养多年的储君。”
“难道连这么浅显的事实,都需要臣这么一个见识浅薄、才能平庸的外臣,在这廷尉囚牢之中提醒吗?”
说起正事,刘荣自也是收起了先前那副看好戏的慵懒姿态。
稍作起身,面色也随之一肃,望向韩安国的目光,更是当即带上了三分郑重。
却并没有急于开口打断,而是伸手做出个‘请’的手势,示意韩安国继续说下去。
便见韩安国深吸一口气,旋即满面悲怆道:“太祖高皇帝六年,匈奴冒顿单于大举叩边,韩王信未战而怯,临阵倒戈;”
“太祖皇帝勃然大怒,御驾亲征,虽将秦所失之边郡大半收归,却也落得个白登之围。”
“战罢和谈,太祖高皇帝首倡和亲,更欲嫁亲女:鲁元长公主,以换得汉匈边墙安宁。”
“若非吕太后拼死相阻,我汉家的和亲之制,就不会是后来的嫁宗室女——而是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定下嫁长公主的祖制了……”
说著说著,韩安国面上哀疮更添三分,眼眸深处,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屈辱和愤怒。
后世人常说:真正上过战场,知道战场残酷的士兵、将军,才是最提倡和平、最反对战争的人。
韩安国也一样。
恰恰是因为知道匈奴的强大、知道此时决战胜算太低,韩安国才会如此坚定的认为和亲,是汉家近二十年的不二之选。
反倒是那些没上过战场,甚至都不了解具体状况的儒生之流,整日夸夸其谈,张口闭口‘王师无敌’‘匈奴土鸡瓦狗尔,不足为惧’之类。
若是放在三五年前,听到韩安国这番言论,就算先帝老爷子不在场,刘荣也免不得要夸赞一句:梁内史韩长孺,真谋国之臣也!
但现在,刘荣却不这么认为了。
“长孺可知,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距今有多久?”
“我汉家初行和亲于匈奴,距今又有多久?”
见韩安国没有继续细说的意思,刘荣便也顺势接过话头;
张口发出两问,便不等韩安国开口,自问自答道:“自太祖高皇帝六年,汉匈平城之战,至今,足五十载!”
“五十载,长孺可知,意味著什么?”
“可知这五十载,对我汉家而言,意味著什么?”
刘荣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自是惹得韩安国也不由为之一怔;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比严峻道:“我汉家之民男,年十二三说亲,十四五娶妻,十六七生子、始傅;”
“二十而冠,三十而壮,四十而老,五十而亡。”
“——话虽如此,可活的到五十岁者,又有多少呢?”
“至少我汉家历代先皇,除了太祖高皇帝之外,便再没有第二人能活到五十。”
“至于民间百姓——除非家境殷实,自幼衣食无忧者,否则,能三十五而牙口齐全,便已然是万幸。”
“五十岁,便已经是绝大多数百姓民,做梦都想要活到的年纪了……”
···
“那过去五十年,意味著什么呢?”
“——意味著汉六年,汉匈决战于平城时,便已经存于人世的百姓民,即便是当年出生的,也已经五十岁了。”
“换句话说:绝大多数经历过汉匈平城之战的汉家之民,都已经入土为安。”
“他们的儿子,正在老去;”
“他们的孙子,也已经娶妻生子,始傅成人。”
“他们的曾孙,甚至都已经降临在这人世间……”
语调无比严肃的说出这番话,刘荣不忘稍留一个气口,顺带抬起头,深深凝望向韩安国眼眸深处。
见韩安国面上,仍不见若有所思之类的神情,刘荣也不再迟疑,当即道:“朕听说,一个人大概要到三四岁的年纪,才能记住自己经历的事。”
“也就是说,经历过当年平城一战、汉匈第一次和亲的汉家之民——哪怕是最年轻的,也已经逝去;”
“他们的儿子,大抵从他们父亲的口中,听说过那段往事。”
“他们的孙子,或许也还能从父亲、祖父口中,听到那段为诸夏之民,引以为耻辱的过往。”
···
“那他们的曾孙呢?”
“正在出生,又或是已经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童们,是否还知道当年,汉匈有过一场平城之战?”
“是否还会知道汉匈和亲,始于平城之战后?”
说到最后,刘荣只进绷著脸,满目沉痛的摇了摇头。
“不会。”
“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五十年,三代人,足以让凡汉之民,都忘记‘和亲’二字,是从汉匈平城之战而来。”
“他们会认为和亲,是天定如此,是从混沌之后、元始之初,就一直存在的。”
···
“他们,会认为这是天道……”
“五十年,便足以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和亲是我汉家——乃至诸夏之民逃不脱、避不开的宿命。”
“再往后呢?”
“既然和亲是宿命,那弱小,是否也是宿命呢?”
“不能和匈奴人作战,打了就肯定会输,绝对不能打、必须要和亲——是否也会成为我汉家的‘宿命’、成为我汉家万千黎民不曾思考过,却又默认如此的宿命呢?”
最后说到这里,刘荣终于从那张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木椅上站起身。
站在木栅外,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的俯视向牢房内的韩安国;
良久,才悠悠吐出一句:“长孺公,是否依旧认为,朕错了呢?”
第259章 宽宏大量韩安国
不得不说,刘荣看待这件事的角度,堪称是刁钻。
五十年,三代人;
不用刘荣细说,韩安国也能很快想明白,五十年,究竟意味著什么。
就拿韩安国自己举例。
五十年前,韩安国自然还没降世——便是韩安国的父亲,也同样不存在于这人世间。
掐著指头算算,五十年前,韩安国的祖父才刚十二岁。
幸上苍赐福、天神庇佑,韩安国的祖父年六十二,虽然腿脚已不大英朗,却也还健在。
而对于过往之事——尤其是儿时的记忆,韩老爷子即便有心说给儿孙们听,也终究无法避免记忆被岁月所侵蚀。
——尤其是对汉六年的汉匈平城一战,韩老爷子仅存的记忆,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御驾亲征,东出函谷时,曾沿经睢阳;
而彼时的梁王彭越,却托病没有遵从太祖高皇帝的号召,之后不久便被处死。
仅此而已;
那一年,年仅十二岁岁的韩老爷子,对汉匈平城之战的记忆,仅此而已。
那其他人呢?
韩安国好歹家境殷实,虽算不上世代累宦,但也至少没愁过温饱。
韩老爷子或许儿时吃过苦,但也起码享了后半辈子的福。
可那些吃苦吃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穷其一生,都未必吃过一顿饱饭的黔首农户呢?
他们的父祖,活到的韩老爷子这个年纪吗?
即便可以,他们当年又可有心思,去关注家国大事?
韩安国很确定:不会。
即便有极个别黔首农户,在五十年前就到了记事的年纪,并长寿到至今都还健在,也绝不可能将注意力,放在当年那场大战之上。
话说的再难听点,若非朝堂中央的史官,以及散落民间的典籍、史册,那别说是前朝、过往的事——便是本朝的事,过个三五十年,也大概率会被天下人所淡忘。
想到这里,韩安国才终于隐约意识到:刘荣,或许真的是对的。
倒不是说,韩安国对当下的汉匈战略格局,出现了错误的判断。
——韩安国认定眼下,汉家仍旧处于战略劣势、仍旧没有积攒足够的力量,依旧无法确保过半胜率,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客观现实。
但刘荣的考虑,也绝非空穴来风。
“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引导天下人铭记过往的耻辱……”
思虑良久,韩安国最终还是本能的挣扎了一下。
但刘荣却是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沉著脸道:“别无他法。”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换做是如此国仇家恨,也是同样的道理。”
“——孝惠皇帝在位、吕太后掌政之时,朝堂说时机未到,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天下人会说朝堂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在位,要厘清吏治,休养生息,顺带剔除宗亲藩王割据之弊,天下人也只会认为:这是决战匈奴之前的必要准备。”
“而今,朕即立……”
话说到这里,韩安国也终是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荣的说法。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个很宏观的说法。
具体分解开来,这句话不单是说:一朝新君即立,便会重用一朝新臣;
除此之外,新的君王,也必然会采取新的执政举措,乃至新的大体政策方针、战略方向。
而汉家的情况,又相对更特殊些。
汉初一场平城之战,几乎是为汉家默认定下了个百年目标:提兵北上,马踏草原,驱逐胡虏!
这个目标,是要由一代代君王接力,完成各自的历史使命,才能最终达成的。
正如刘荣所言:汉家历代先皇,太祖高皇帝的历史使命,是开国建祚,顺带扫除异姓诸侯;
孝惠皇帝,以及前、后少帝在位时期——即吕太后掌政时期,则是要进行战后中间,让汉家从秦末战火的废墟中缓过劲儿来。
至于太宗皇帝及先孝景皇帝,则是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为汉匈决战攒下物质基础,并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隐患,为汉匈决战营造战略条件。
到了刘荣这一朝,可以说,汉家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
异姓诸侯、宗亲诸侯,分别被太祖高皇帝,以及先孝景皇帝解决——内部隐患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