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舍一番话,只惹得刘荣心中,本能的涌现出一阵浓烈的屈辱,以及压抑不下的恼怒。
——和亲!
放在哪朝哪代,甚至是为后世人所不齿的大怂,都绝对是会让华夏之民感到屈辱的丑事!
但在如今汉室——在后世人口中‘独汉因强亡’的汉家,和亲,却是现阶段的汉家在应付匈奴人时,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便如刘舍所言:如果打起来,匈奴人要调兵遣将,费时费力,能抢到手的,却只是边墙苦哈哈的汉农些许米粮,外带上他们自身。
——奴隶,是匈奴人强大的根本。
掠夺人口,是匈奴人强大的根基。
但汉人刚烈,就算是到了万不得已,也有的是以死明志、宁死不屈的铁血!
所以对匈奴人而言,派兵驰掠汉边,是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的。
可若是和亲?
付出不过一纸国书,外加一张随时都可以撕毁——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遵守的盟约,便能得到远甚于掠夺所得的物资,何乐而不为?
对于汉家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就拿此番,车骑将军郦寄率兵驰援北地距离:眼下,郦寄麾下五万多兵马,每个月光是军粮消耗,就达到十万石之多!
饶是刘荣泽及天下,将粮食的价格打了下来,却也还是让郦寄所部每个月的军粮消耗,达到了数百万钱。
若真打起来,三五个月都还算好的——打个一年两年,那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如此说来,郦寄所部在这场战争中,光是粮草就要消耗大几十万石,价值上千万钱。
可若是和亲呢?
按照往常的惯例,汉匈和亲,匈奴人会赠送汉天子个位数的马匹、金器;
汉天子也会送出个位数的汉家特产,如锦、纨、剑之类。
顶多也就是外加几百石茶,以及几万石粮食——就这,都还能美其名曰说:汉匈兄弟之国,弟弟听说哥哥吃不饱饭,就送粮食接济了一下。
屈辱吗?
很屈辱;
但很划算。
天子屈辱,百官羞愤,朝堂威仪不在;
但对汉家而言,很划算……
“丞相认为,此战过后,我汉家还要如过去那般,与匈奴和亲结盟?”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荣淡然一语,却引得殿内百官公卿一阵长吁短叹,就好似人均碰到了一个对付不了的恶霸。
良久,终还是刘舍强忍屈辱,神情哀疮的上前一步,对刘荣再一拱手。
“我汉家历代先皇,皆奉行和亲安胡,以图休养生息之策略;”
“其原因,陛下不会不明白。”
···
“太宗皇帝曾说:和匈奴人和亲,是因为汉家还没有和匈奴人决战的力量,而且还有宗亲诸侯作乱于内。”
“而今,关东宗亲诸侯,虽然被孝景皇帝基本妥善处置,但我汉家的力量,恐怕依旧不足以在和匈奴人的对抗中,确保必胜。”
“故而,臣依旧认为:今我汉家,还是应当以和亲为主要方略,继续积攒力量,以待将来……”
刘舍话音落下,殿内公卿百官无比是神情复杂的低下头,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这是事实。
刘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客观现实。
你可以说刘舍不够铁血,但绝不能说刘舍在颠倒是非。
在这场朝议之前,有人与聊过在这个议题之上,或许会有愣头青站出来反对。
过去这些年,类似的事,也曾不止一次出现在朝议之上。
但没人料想到:这个站出来的人,居然会是历来以老成、持重的形象示人,政治手腕更是愈发老练的天子荣。
“朕以为不然!”
“朕以为,今我汉家,已经到了绝不可再同匈奴和亲,绝不可再忍气吞声的时候!”
···
“丞相老成谋国,朕不责怪。”
“但今日,便叫朝中诸公,乃至天下万民知晓;”
“——凡朕在位一日,我汉家,便绝不与米粮一粒、布帛一尺,于北蛮匈奴!”
“若战,便战!”
“败,便再战!”
“只无论如何,都绝不可再有人,复议和亲之事!!!”
第256章 死灰复燃
刘荣的强硬态度,让整场朝议都陷入了僵局。
——刘荣很硬气。
用后世人更喜闻乐见的言辞来描述,便是没跌份,好样的!
然并卵。
刘荣强硬也好,软弱也罢——无法改变的事实是:如今汉家,依旧没有完成,甚至是都没有正式开始骑兵部队建设。
一天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集群,汉家在面对匈奴人时,便一天存在著骑兵队步兵的天然克制。
有汉至今五十余载,汉家为什么始终处于战略劣势地位,始终无法改变战略防守姿态,转而改变为战略进攻?
答案,不外乎兵种克制四个大字。
匈奴骑兵,就算没有高桥马鞍,也没有双边马镫,也能凭借自幼在马背上磨练出来的精巧骑术,确保自己在马背上的战斗力和机动力。
而草原和山川丘壑林立,地势此起彼伏的中原不同:除了祁连山、狼居胥山等寥寥几处,便基本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如果是城池攻守战,又或是依托地势的攻坚战,那汉家——乃至华夏文明任何一个朝代,都可以拍著胸脯说:没人比我更懂攻城/守城、攻坚/守坚;
但在平原上摆开架势,大刀阔斧打一场野战,甚至是追逐战、拉锯战?
恐怕华夏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封建王朝,也都会坦然说上一句:如果没有骑兵,那我打不了这样的仗。
——在平原,骑兵对步兵的兵种克制,几乎能达到冷兵器时代的极限。
你冲,他散;
你追,他退;
你停,他扰;
你退,他咬;
你累,他围。
就好比秃鹫——明明没多少战斗力,但只要他在野外盯上你了,刚好你有断水断粮,体力不支,那你就别想著留全尸。
这,才是如今汉室,在汉匈双方战略当中,始终处于战略防守姿态的原因所在。
——打不出去啊!
有城墙还好,起码还能守一守,撑一撑,反正匈奴人的骑兵也没法冲上城墙;
策马疾驰到城墙下,终归还是要下马爬梯子、终归还是要‘变’成步兵。
但若是汉家主动派步兵出了边塞,到了草原?
嘿!
且不说那一望无际,且几乎没有参照物的草原,能让汉家出多少个迷路将军;
单就是匈奴人如跗骨之蛆般的尾随、侵扰,就足以让每一支北出边塞的汉家步兵集群崩溃。
人家四条腿,想追伱也追不上;
想跑你还跑不掉。
也就是躲进城内,凭著城池守一守,逼匈奴人下马登城,才能勉强维持生活这个样子……
故而,汉匈双方之间的战争,打不打,在哪打,什么时候打,打多久,基本全都是匈奴人说了算。
——匈奴人来入侵边墙了,那就得打;
——匈奴人入侵了哪里,就得在哪里打;
——匈奴人什么时候来,就得什么时候打;
——匈奴人不想打了就走,汉家想留也留不住。
后世人常说:真正让人感到惊悚的,是看不见的鬼怪。
又或者应该说:只有千日当贼,没有千日防贼。
打一场半年时常的中规模战役,汉家能砸进去三到五年的税赋收入;
但一次和亲,却只需要汉家付出个把月的税赋收入,又能大概率确保边墙三两年太平。
怎么选,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讲,可谓是一目了然。
但刘荣今日的表态,显然表明这件事,在刘荣眼中,并非是可以单纯出于利益立场去看待的……
“那也不行!”
“——朕受命于天,代天牧民,治下子民辛勤劳作所得之粮税,怎可与胡蛮为虎作伥?”
“绝不!”
“朕,绝不和亲!!!”
···
“花钱怎么了?”
“——不用国库管!”
“凡战事耗费,皆出少府内帑!”
“朕宁愿花万万钱——宁愿每年都花上数以万万钱,买我汉家之民膝盖不软,脊梁不弯!!!”
御榻之上,刘荣负手而立,满含盛怒的发出这一声宣示;
旋即便面带激昂之色,望向少府石奋所在的方向。
“少府?”
被这个情绪状态的刘荣点到,石奋也不迟钝了——当即便出身一拱手:“禀陛下。”
“臣与少府,又朝中诸公核算:此番,车骑将军部将士五万余,若能在春三月钱班师,军粮、辎重用度,及战后的赏赐、抚恤耗费,便不会超过至多十万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