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混邪此刻,恨不得将自己的顶头上司:典客王恢硬生生咬碎!
作为隶属于典客之下,唯一直属部门的首官,公孙混邪这些年,其实算不上混的太好。
——典客,顾名思义,就是负责长安朝堂与内外‘客人’联络的属衙。
于内,是关东宗亲诸侯;
于外,则是北方匈奴、南方百越,以及东北方向的马韩、芥子朝鲜,乃至西南方向的夜郎等百夷。
想想也知道:关东宗亲诸侯,在三四年前都敢直接起兵武力对抗长安中央了,自更不会将典客这么个清水衙门放在眼里。
至于外部,西南百夷不在汉室的任何计划之内,东朝鲜半岛亦然。
南方百越,不需要典客发挥任何主观能动性,北方匈奴,则和关东诸侯类似——甭管打不打得过,凡是和匈奴人打交道的事,都是整个长安朝堂一起去应付,单一个典客根本应付不过来。
强的管不了,弱的没必要管,也就是的典客属衙,成为了如今汉家九卿之中,最尴尬、最势微的属衙,且没有之一。
就连宗正、奉常,人家起码还有点正经工作要忙;
反观典客,也就是在匈奴、百越来使时,需要负责一下招待。
至于关东诸侯?
不好意思,人家是宗亲,归宗正管……
身为九卿的典客尚且如此,隶属于典客门下,专门负责对外联络——尤其还是专责联络外藩的典属国,自然更是尴尬的不行。
如今汉家,那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外藩’?
除了西南夷,那也就是接了汉家王印的南越、闽越、东海等国了。
这些岭南百越之国,除了各自遣送质子来长安外,三五年都未必会派使臣来长安一回。
故而,公孙混邪这个典属国的日常工作,也就局限于关心一下百越质子们的生活起居,以及学习。
这样的日子,对于上进的人来说是煎熬,但对公孙混邪这样的咸鱼派降臣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清水衙门。
再加上当年吴楚之乱,儿子公孙贺也跟著自己去平乱立了武勋,而后被孝景皇帝塞进了太子宫,就更让公孙混邪丝毫不担心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未来了。
——我虽然是九卿下属,但我已经封侯了!
——而且还是实打实的军功武勋侯!
——只等上司挪窝,我就必定是九卿!
虽然是典客这样手无实权的九卿,但那好歹也是九卿不是?
该有的银印紫绶,中二千石的秩禄,还有诸侯王相级别的待遇,怎都是少不了的。
再加上我儿子,那可是太子的潜邸元从!
日后太子坐了大位,我儿在太子身边水涨船高,俺家还能不跟著鸡犬升天?
这样的想法,从其子公孙贺被纳入太子宫的第一天开始,便始终存在于公孙混邪的脑海中。
直到今日,自己因为上司王恢几句看似有理,实则暗藏祸心的鼓动,便在这场朝议中站出了身,公孙混邪才终于反应过来:儿子公孙贺,并不是自己,乃至家族的免死金牌。
真犯了事,该死还是得死!
而且非但无法借助儿子公孙贺,在刘荣心中的地位免罪,反而还会连累儿子、毁掉儿子的前程!
公孙混邪悔啊……
越是悔,看向王恢的目光,便越多了几分狠厉!
而在公孙混邪如此剧烈的立场变动之后,殿内公卿百官纵是再愚笨,也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
“陛下,这是在辨明敌我啊……”
“——借著朝那塞之危,诈出那些立场偏向于东宫,甚至偏向于让陛下暂归幕后,以待加冠亲政的奸佞小人!”
“嗯……”
“典客王恢,当是其中之一了;”
“却是可怜公孙混邪,本就是降臣,今又……”
如是想著,刘舍不由得稍侧过身,略带怜悯的看了看殿中央,正朝著刘荣跪地叩首,却仍不忘从腿侧,朝身后的王恢投去记恨目光的公孙混邪。
而后,刘舍便步履沉重的站出身,对刘荣拱手一拜。
“陛下。”
“朝那塞之危,或许还不至危在旦夕的地步。”
“但此战之胜负得失,在臣看来,恐怕也已经很明显了。”
“——对我汉家而言,最好的结果,也不外乎将匈奴人挡在朝那塞外,北地、陇右二郡,不为匈奴北蛮掳去一草、一木。”
“最坏的结果,则是匈奴数万精骑兵临箫关,关中震荡,天下不安……”
见刘舍站了出来,刘荣心里也清楚:今日这一手打窝,已经打不出其他的大鱼了。
典客王恢为首,典属国公孙混邪被当枪使,再加三五个千石级别的小虾米——这,就已经是今日的全部成果了。
窝已经惊了;
继续打窝,也不大可能有蠢货上钩。
反倒是东宫太后,可能因为刘荣如此明目张胆的排除异己,而对刘荣生出不满。
适可而止的道理,刘荣不至于想不明白。
故而,刘舍刚把台阶地上,刘荣便也就顺坡下驴。
“魏其侯身怀恶疾,虽不甚碍事,然早已不能领军出征。”
“——典客为当朝九卿,却连如此大事都不曾知晓,实在是让朕大失所望。”
“就让典客在家中休息几月,好生疗养一下心神吧。”
“等养好了,再回来做朕的典客。”
话说的好听,潜台词却也是一目了然:养不好,就哪凉快哪呆著去!
我汉家,不需要这种愚蠢的九卿!
殿中央,听著刘荣在‘朕的典客’四字上咬下的重音,王恢又如何不知自己的图谋败露?
一遍懊恼著自己的选择,一边思考著解局之法,便在殿内郎官的‘护送下’退出殿室,垂头丧气的走出未央宫,便径直朝著长乐宫而去。
——阵营选择已经确定,王恢唯一的选择,便是一条路走到黑。
但宣室殿的朝议,却并没有因为王恢的离开,而受到哪怕半点影响。
至于公孙混邪,终归是自己潜邸心腹的父亲,又是和匈奴混邪部沾亲带故、义渠第一个站出来归降汉室的贞节牌坊;
刘荣便也就没再过多为难,只提醒公孙混邪一句‘多和儿子聊聊天’,便让公孙混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刘荣如此恩典,公孙混邪自然是三叩九拜,更是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
御榻之上,刘荣却是没再多纠结这一小插曲,而是顺势提出了早些年,孝景皇帝原本想做,最终却没来得及做的事。
“朕意,更改九卿官名。”
“——改典客,为大行;
——廷尉,为大理;
——内史,为大农;
——奉常,为太常;”
“另改郡守为太守,改郡尉为都尉,一应规制无有变动。”
“此,乃孝景皇帝欲为,而未能为之遗志。”
“诸公若无异议,便不日草拟诏书,以颁天下。”
这一议题,倒是没有多少人站出来反对。
一来,如今汉室先皇大行、新君继立,‘先皇遗愿’这四个字的含金量,依旧还处于保质期内。
再加上这一变动,并非针对汉家现有的体制,而仅仅只是给朝中部分九卿,以及郡国主官换了个官名,根本影响不到什么。
二来,便是刚才的事,难免让殿内众人心中,生出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般的本能惊吓。
——谁知道刘荣来这一出,会不会是又一次打窝钓鱼?
反正无伤大雅,刘荣更是把孝景皇帝给搬出来了,还是别站出来自讨无趣了……
于是,刘荣针对九卿的官名更改,以及郡国主官的官名更改,便很快在朝议之上三读通过。
汉家新一届的领导班子,也算是在这一刻彻底定了下来。
——丞相桃侯刘舍;
御史大夫建陵侯岑迈;
太尉闲置;
——大农(内史)田叔;
大理(廷尉)赵禹;
中尉卫绾;
太仆直不疑;
少府石奋;
大行王恢(暂定);
宗正刘辟强;
郎中令汝坟侯周仁;
太常暂无。
有这么个小插曲缓和氛围,再说回北墙战事,殿内百官的反应相对就沉著冷静了些。
尤其是在刘荣端坐起身,问策于殿内众人时,也终于没有显眼包站出身,说朝那塞岌岌可危、郦寄德不配位,不可谓车骑将军之类。
只是话题,终究还是回到了刘舍方才,那一方相对客观的表述之上。
“自有汉以来,我汉家与匈奴交战,便总是这样的结果。”
御榻之上,刘荣面色严峻的道出一语,旋即便看向殿中央的丞相刘舍。
“正如丞相所言:匈奴大举来犯,对我汉家而言最好的战果,便是匈奴人没能驰掠我汉家边郡、抢掠我汉家之民。”
“可最差的结果,却动辄是边墙糜烂、损兵折将,更甚至直接就是都城告危,天下震荡!”
听出刘荣语调中的愤愤不平,刘舍也是深吸一口气,略显无奈的缓缓点下头。
“陛下所言极是。”
“也正是因此,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我汉家的每一代先皇,都只得通过和亲的方式,来断绝匈奴人大举入侵的念头。”
“——因为和亲,同样可以让匈奴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比费心费力的派兵叩边,要省时省力得多。”
“匈奴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汉家也凭著一批财货,而避免了调兵遣将,乃至与胡蛮对峙边墙的损失。”
“两方皆大欢喜,和亲之制,便也就此沿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