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略侧重,以及关中、北地的优先级来看,刘荣的安排显然没什么问题。
但周仁三朝为官,纵然没有太深厚的军方背景,却也终归没到‘不知兵’的程度。
故而,对于刘荣这看似合理得安排,周仁不便直言劝谏,却也终还是不吐不快。
“可是陛下,不是曾亲口说:最好的防守,便是让敌人自顾不暇的进攻吗?”
“怎到了眼下,到了关乎北地、陇右——乃至大半个边关安慰的时候,陛下又全然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呢?”
见刘荣一副云淡风轻,没有丝毫动摇的模样,周仁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急;
只嘴上,终究不敢用太过激烈的措辞,便只得如是道出一语,而后再自己接到:“陛下认为关中比北地重要,这固然没错。”
“别说是北地——就算是萧关以北、函谷以东、武关以南的所有郡国加在一起,都没有关中重要!”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但陛下为什么会认为:让郦车骑大军尽出,以支援朝那塞,便会让关中陷入危险当中呢?”
···
“要知道朝那塞,几乎是匈奴人大举入侵北地的唯一通道要塞;”
“只要朝那塞不破,匈奴人就无法在短时间内,将万人以上的部队开入北地。”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让郦车骑全力驰援朝那塞,直接将匈奴人堵在过门外,反而是将朝堂派出的援军,都部署在关中门户呢?”
“即便是要以关中为重、为先,也完全不必如此谨小慎……”
说到最后,周仁自己都觉得言辞有些过了,当即便悻悻止住话头,强笑两声,而后便在刘荣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下,稍有些无奈的低了下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确实是这个时代赋予武将的特权。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这些‘在外不受君命’的将领,早在出征之前,其实就已经被制定好大的战略方针了。
在外不受君命,仅仅只是具体操作中拥有自主权,但朝堂定下的战略方针,那是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的。
就好比当年,吴楚七国之乱,朝堂给太尉周亚夫定下的战略方针,便是在确保战火不会波及关中、烧不到函谷关,且荥阳敖仓不受威胁的前提下,尽快平定叛乱。
然后朝堂就撒手不管,随便周亚夫怎么折腾了。
就连周亚夫坐视睢阳血战而不救,彼时的天子启也能两手一摊:没办法,周亚夫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朝堂制定好的战略目标,周亚夫却是一点折扣都不敢打,最后也是超额完成任务。
班师回朝之后,其实也还是有不少人指责周亚夫——尤其是东宫太后,更是暗下把周亚夫说成了逆贼、乱臣!
结果怎么著?
周亚夫不也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过了把丞相的瘾不说,还做了太子三师之一的太保吗?
什么?
你说周亚夫现在过得很惨?
那就怪不得旁人了,纯自己作的……
所以,即便是有心劝谏,周仁心中也清楚:除非刘荣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否则,郦寄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将超过一半的部队开出箫关。
——确保箫关无虞,区区六个字;
但若是匈奴主力犯境,就这六个字,便已是郦寄用上吃奶的力气,也只敢说‘应该没问题’的重担。
周仁原本想的,是探探刘荣的口风,再伺机劝谏一番。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刘荣一直是秉持著什么事都有商有量,只要臣下说的有道理,就都会认真探讨一番的形象。
却不料此番,刘荣在这件事的态度上,居然会如此坚定;
以至于周仁心中,都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不是刘荣也姓刘,也是汉家的皇族,更直接就是皇帝本人,周仁怕不是要以为刘荣此番,是要把整个北地、陇右二郡打包卖给匈奴人了……
“依卿之见,郦寄那一万援军,可否能解朝那塞燃眉之急?”
思虑间,刘荣冷不丁发出一问,周仁自是赶忙抬起头;
见刘荣依旧一副云清风淡,好整以暇的姿态,便略有些狐疑的开口道:“若是走的快一些,当是能保朝那塞不在短期内被攻破。”
“但兵力差距太大,恐怕伤亡并不会小。”
便见刘荣温声点下头,自顾自道:“如此说来,首战,便是稍显颓势,却也不至于兵败城破。”
“然否?”
轻声一语,待周仁下意识点下头,刘荣面上笑意更甚。
当即再道:“彼时,朝堂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朝中,又会是怎样的物论风向?”
这一问,却是让周仁皱起了眉头。
首战不利,损兵折将,朝堂自然是人心不安;
为了后续战况朝著有利于汉家的方向发展,自然免不得有点子王跳出来。
之后,自然是像周仁今天这般,劝刘荣行诏郦寄,将更多兵力送往朝那塞支援。
然后……
!
突然间,一种可能性出现在周仁脑海中,惹得周仁顿时瞪大双眼!
抬起头,却看见刘荣嘴角正噙著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微微眯了眯眼角,旋即便若无旁人般移开目光。
只嘴上,刘荣仍不忘自顾自说道:“卿今日劝谏朕,自然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
“但彼时,整个朝堂群起而攻朕‘年少无知’,可就不知有多少居心叵测之辈混入其中,以劝谏之名,行悖君之实了……”
“——甚至未必就不会有人,打著‘为宗庙社稷计’的旗号,劝朕暂退幕后,以待加冠亲政。”
“而后,便是太皇太后坐镇朝堂,再行和亲以安胡……”
说到最后,刘荣终是收起面上的所有笑意,略有些淡漠的昂起头;
凝望向殿门外,悠悠开口道:“交给卿一个任务。”
“——从今日开始,密切关注朝中公卿重臣,乃至千石及以上官员的一举一动。”
“谁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朕都要一五一十的知道。”
“尤其是有关边关战事,以及东宫太后的话,务必一字不落的呈上来。”
话音落下,周仁早已是肝胆俱裂的跪倒在地,语颤著从嘴里挤出‘领命’二字;
却见刘荣稍侧过身,居高临下的斜眼俯视向周仁,耐人寻味道:“今日之事,放出风去。”
“便说,郎中令劝朕全力支援朝那塞。”
“朕,很犹豫……”
···
······
第254章 请陛下明察!
冬十一月的气息,随著一场来去匆匆,只在地上留下一层薄薄银晶的初雪悄然来临。
未央宫宣室正殿,刘荣负手屹立于上首御榻、御案之间,昂首望向殿门外,已经被公卿百官用脚印‘清理’好的石砖。
——长安,已经下雪了。
北境只会更冷。
尤其是北地,只可能比长安更冷。
在往年,长安朝堂在这个时间点,顶多也就是关注一下地方郡县的冬训。
也就是最近这几年,有多出个冬小麦的补种工作,需要朝堂象征性关注一下。
但今年冬天,朝堂却是异常的忙碌。
究其原因,不外乎北境战事……
“启奏陛下。”
“陛下元年冬十月二十九,匈奴右贤王挛鞮伊稚斜,率领右贤王本部三个万骑,共计二万四千,合幕南折兰、白羊、楼烦等部八个万骑,共计四万八千——合七万二千精骑,兵临朝那塞!”
“——初战,楼烦部弓骑控弦压制,折兰部先锋登城白刃;”
“北地郡守程不识率万卒迎敌,堪堪击退攻塞胡蛮。”
“然胡蛮来势汹汹,兵峰极盛!”
“朝那塞,岌岌可危!”
冬十一月十,常朝。
朝议才刚开始,丞相刘舍的禀奏声,便让整个宣室殿上空,都被一阵沉重所充斥。
紧随刘舍之后出身的,便是却是少府石奋。
“禀陛下。”
“少府内帑所调拨冬衣、厚褥三万,已输送至萧关,交付于车骑将军郦寄之手。”
“据郦车骑回报:这批冬衣、厚褥,将由车骑大军所调一万援军,转输至朝那塞。”
石奋之后,殿内便再也不见有人站出身,只一阵窃窃私语的嘈杂交谈,惹得人心中莫名烦躁起来。
而在御榻之上,刘荣却是不动如山,只淡漠的将目光扫过殿内,似乎是在等待著下一个人站出身。
右贤王本部三个万骑,每个万骑拥兵八千;
幕南诸部八个万骑,每个万骑满编六千。
单只是这些,匈奴人此番入侵北地的兵力,便已是达到七万二千之巨!
再结合当下这个季节,单于庭几乎百分百会在河套猫冬,便不难判断出:右贤王伊稚斜此番来袭,背后必定是单于庭压阵!
而单于庭本部,不同于号称‘万骑’,实则却只能各拥八千、六千兵马的右贤王本部,以及幕南诸部;
——单于庭本部直属八个万骑,便有兵力足八万!
再加上单于庭南归河套过冬,必定会带著相当数量的幕南部族,虽然也都是每个万骑只能有六千兵马的非本部附属部族,却也基本都是每个部族两个万骑、共计一万二千的兵力;
十来个部族加在一起,便又是十多万兵力。
林林总总算下来,匈奴人能在短时间内投入战斗的兵力,将达近三十万!
这三十万,可不是三年前,吴王刘濞、楚王刘戊尽发吴楚百姓,所凑出来的三十万叛军主力所能比。
——这三十万人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草原上,以家庭为单位的某个小部族的头人、族长!
平日里,这三十万人不事生产,将蓄养牧畜、炼制奶酪、硝制皮毛等生产活动,都丢给部族中的老人、女儿和奴隶;
自己则只需要带领著男性子嗣,外出打猎也好、切磋也罢,主打一个磨炼战斗技巧。
然后就是吃饱喝足打妻女,骑马射箭睡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