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下来,北地都尉四千余兵马,却连‘一部’的编制都没凑满,下辖不过四校尉。
此刻,能走到程不识所在的正堂议事者,这四个校尉,也就是千人将,就已经是程不识下的最高级别将领了。
剩下那三四个,不是郡衙分管军事的千石佐吏,便是义渠、马玲等县的县尉。
放在其他任何一个郡,甚至是任何一个边郡,这样的将帅阵容,其实都算不上差。
但考虑到眼下,程不识掌控下的北地郡,很可能面临著匈奴数万骑兵集群的入侵,这阵容就多少显得有些寒酸了。
故而,这些人能对程不识提供的有效建议,也会极大受限于各自的眼界;
与其说是将帅,倒不如说这些人,都是程不识指挥部队的左膀右臂——下达军令让他们执行,他们肯定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若是让他们中军议事,那就是有些难为他们了……
“长安派出的援军,有多少兵马?”
“何时启程、何时援抵北地,又由何人领兵?”
果然不出程不识所料——在传阅过刘荣的诏书,得知长安朝堂派出了援兵之后,众人的注意力,都尽数被这支中央大军所吸引。
愣是没有哪怕一个人,将哪怕半点注意力,放在了接下来,援军抵达之前的战事之上。
知道这些人眼界就是这个层次,在其位、谋其政,程不识也就没太苛责。
只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布,再度递给身旁亲卫,交由众人查阅。
众人边查阅著,程不识一边也不忘开口说道:“北军三部校尉,共计六千兵马,外加沿途自发从军的关中丈夫,或有三、四万人。”
“——于七日前出发,最晚后日能抵达萧关,之后,便可随时过箫关而进驻北地。”
“由车骑将军:曲周侯郦寄为帅。”
“上将军弓高侯韩颓当,左将军榆侯栾布各为将。”
程不识此言一出,硕大的正堂之内,只当即响起众将官粗重的呼气声。
——呼~~~~~
——还好还好;
北军三校,已经是长安朝堂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从北军调拨给平叛大军的六成!
当年,孝景皇帝调拨北军五校,共计万人,交由大将军窦婴调遣;
窦婴带著这一万人马从长安出发,一路东出函谷,过洛阳而临睢阳——千余里征途,窦婴便凭著这北军五校一万兵马,硬生生招拢了二十万大军!
此番,曲周侯郦寄拜车骑将军,就算是急进军,有北军三校六千骨干,只要愿意,也总还是能招揽到五六万兵马的。
毕竟当年,窦婴的大军是出关平叛;
而此番,郦寄的车骑大军却是驰援北地,极有可能和匈奴人交手!
二者对汉家的儿郎——尤其是关中,那些曾被誉为‘虎狼之秦’的三秦丈夫而言,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诱惑。
随军平叛,三五个首级才能累功,十几个首级才能升爵,几十个首级,才可能让名字传到长安。
但和匈奴人交手,自公乘以下,一颗匈奴首级,便可以直接换得一级爵位!
也就是说,哪怕你是最低级别的一级爵位:公士,也只需要七颗匈奴首级,便可以将爵位提升到第八级的公乘!
何谓公乘?
——顾名思义:得乘公家之车!
走在路上,碰上公家的车从身边走过,只要不是军政急务,你就有权要求坐上这辆车!
虽然从公乘开始,提升每一级爵位需要的匈奴首级都会累加——公乘两颗首级升五大夫,五大夫三颗首级升左庶长,左庶长四颗首级升右庶长……
等等等等;
但比起那含金量还不如贼寇的叛军,匈奴首级,依旧是汉家百姓最向往的进阶凭证。
眼下,北地的状况很不好。
虽然匈奴人还没有打来,但已经充斥在整个北地郡上空的浓烈火药味,也已搞得整个北地上下人心惶惶。
就连这些个军中将领——这些有资格来和程不识商谈的将帅,心里也是没底的。
毕竟当年,北地都尉孙卯率兵五千,在朝那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竟连一个复述当日战况的信使都没活下来!
也就难怪这些将军们如此担心、难怪他们在得知朝堂已经派出援军,而且是一支相当强大的援军时,会感到如释重负了。
看著麾下将帅如此作态,程不识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便也再也说不出来了。
“郦寄,恐怕不会轻易出箫关……”
“为免当年,太宗皇帝备战长安的事发生第二次,郦寄肯定会把箫关,视作此战第一首重。”
“至于朝那塞……”
如是想著,程不识便故作淡然的抬起头,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数万援军抵达在即,我部,也要不日开拔了。”
“——奉陛下诏谕,顷北地可战之兵,进驻朝那塞!”
“依某之见,至多不过十日,车骑大军便可援抵朝那。”
···
“今明二日,诸位便抓紧些,将可收拢的兵马都收拢,各编为校。”
“尤其是自备粮草、弓马的骑士,务要单独编为骑军。”
“——有一千,便编为骑校尉;”
“——有五百,便编为骑司马;”
“便是只有一百,乃至只有五十,也绝不可混编入我北地都尉。”
“这支骑军,某有大用!”
程不识的军队,本就是以森严的秩序、规矩闻名。
时至今日,汉家军中,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传言,说是宁可去李广军中做伙夫,也绝不要给程不识做将军。
究其原因,自然是二人治军理念南辕北辙。
——李广治军,信奉做兄弟、在心中,主打一个宽松惬意,打仗也是乌泱泱冲上去群殴,走的就是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路数。
反观程不识,治军一板一眼,军法恨不能比廷尉属衙的《汉律》还公平公正,主打一个功必赏,过必罚。
此刻,程不识拿了注意,本就没有多少主观能动性的众将帅,自也是当即拱手领了命,而后便下去收编前来参军的男丁去了。
在众人都离开之后,程不识也终是再度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张明显有些特别的衣角。
看著这张衣角上的小字,程不识的心,也随之一点点坠入谷底……
“一万人……”
“郦车骑能派来支援朝那塞的,至多只有一万人……”
···
“万一那右贤王伊稚斜,带来了右贤王部所有兵马,乃至那些幕南部族呢?”
“万一……”
“万一连那军臣,也要拉著单于庭,到这北地走上一遭呢……”
越想,程不识面色便越显凝重,到最后,更是阴沉的看不出原本模样。
终,还是见程不识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或者说是费力呼出一口浊气,才从上首主座上艰难起身;
抬手抓起笔,自衣袖内拉出一层米白色内衬,便就势写了起来。
——吾兄弓高侯韩公如晤;
今弟身陷绝难,奉诏固守朝那以待援……
······
第250章 单于庭
同一时间,河套。
这片被如今汉家称之为‘河南地’,被匈奴人成为幕南,又被后世人称为河套的区域,其每一种称呼,都源自于此地的地貌特征。
——大河,即后世人口中的黄河,自西向东而流,在留到鄂尔多斯高原时,向北拐了个弯,绕过了鄂尔多斯高原。
翻开地图便不难看到:在鄂尔多斯高原以西,黄河主体就是按照东西向流动;
而在抵达鄂尔多斯高原时,向北绕道绕过高原,之后又向南回归到了原本的方向,自西向东,朝著海洋的方向流去。
这块因黄河绕过鄂尔多斯高原,而划出的‘几’字形区域,便被后世人称为:河套。
——被黄河套出来的区域。
至于这片区域,被如今汉家称之为‘河南地’,自然是因为这片区域,整体位于大河河道以南。
而对匈奴人而言,有黄河之水包裹三面的河套地区,便是大沙漠以南仅有的宜居之所。
故而,后世人口中的河套、汉人口中的河南地,也被匈奴人私下成为:幕南。
时值冬十月下旬,草原绝大多数区域,都已经是大雪纷飞;
不知多少底层牧民,带著阖家老小钻进了毡帐,熟练清点著奶酪等过冬口粮的同时,暗暗担心起帐外的牛羊牧畜。
而在河套——在一片至今都还没有冰封的湖泊边,单于庭、右贤王部,以及幕南诸部的头人、贵族们,却是坐在一片露天会场当中,一边将用小刀割下的牛羊肉送到嘴边,一边欣赏著会场中央的歌舞表演。
上首的虎皮座椅上,匈奴单于:挛鞮军臣大刀阔斧而坐,一手以掌撑膝,一手托著装有淡白色饮品的木碗,时不时嘬上一口。
目光却不曾落在会场中央的表演,而是如鹰隼般,依次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
军臣落座的虎皮椅左侧,一少年含笑而立,注意力却时不时被飞虫所吸引,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在草原,这般憨态的男子,就算是挛鞮氏王族,也同样会被人看不起。
只此刻,却没有哪怕一个人,敢向这位少年投去不屑的目光。
究其原因……
“於单。”
少年正聚精会神的低著头,观察著落在脚边的飞虫,便闻父亲沉稳粗重的一声轻呼,惹得少年赶忙抬起头。
便见虎皮椅上,军臣仍旧维持著先前的坐姿,只眼角不著痕迹的撇了身旁少年一眼。
而后,又淡笑著望向前方,只嘴上轻声道:“带左贤王落座吧。”
单于有令,一旁的魁梧大汉自是当即上前,毕恭毕敬的引领著左贤王於单,来到军臣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坐下身。
也就是在於单落座的同一时间,军臣那如虎狼般阴戾的目光,便死死锁定在了於单对侧——锁定在右手边第一个位置。
“撑犁天神告诉我,右贤王在幕南,似乎在做一件不忠于撑犁天的事。”
“右贤王,是否要向草原的共主、大匈奴的撑犁孤涂,忏悔自己的过错呢?”
军臣开口的同一时间,围绕在会场上空的胡乐便悄然停滞,会场中央的歌舞姬们也各自退去。
而在会场两侧,发饰各异、面上各镶著不同大小金属环的一众头人贵族,则纷纷循声望向上首主位。
感受到军臣满含恶意的目光,又或幸灾乐祸、或忧心忡忡的望向右侧首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