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日,宫里传出话来,说是馆陶姑母前去绮兰殿,与王夫人商谈姻亲之事。”
“王夫人有所疑虑,馆陶姑母愣是也不避人,直接就来了一句:太子至今无子,谁知道是不是身有隐疾、不能生育?”
“据说就连皇祖母,在听说这个说法之后,都忧心忡忡的找太医令问了问……”
老二刘德如释重负的牢骚,却引得刘荣恍然大悟的将上半身一仰。
“嘿!”
“我说呢;”
“老师在尚冠里病著,父皇在宣室养著,我说太医令那老顽童,怎净往孤的太子宫跑。”
“合著,又是拜馆陶姑母所赐?”
刘荣说得轻松,老二刘德却满是严肃的摇了摇头。
“大哥;”
“馆陶姑母这话,虽然不该当著旁人——尤其是王夫人的面说,但这个道理,本身是没错的。”
“——大哥今年已经及冠,明年开春加了冠,都要二十一了;”
“父皇可才三十八;”
‘有大哥的时候,父皇才十八。’
“先帝有父皇的时候,更是只有十五……”
关乎刘荣的清誉,作为弟弟,刘德自然也不敢把话说的太直白。
但刘荣听懂了。
——刘嫖那句‘太子无后,将来也未必有子,国朝无后,当立者非胶东而何?’,确实是为近乎完美的刘荣,贴上了一个极其锐利的负面标签。
生育能力;
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生育能力,也是封建帝王的评判标准之一,而且是最为重要的评判标准之一。
之所以没人会注意到,仅仅只是因为那些没有生育能力的,要么在自己这一代让皇家传承换了一脉,要么,直接就是亡了国家。
三年前,吴楚之乱才刚结束,天子启也才刚即立四年不到,朝野内外为何要急著让天子启册立太子储君?
梁王刘武的‘皇太弟’一事,或许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逼得天子启,在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著急忙慌册立太子储君的核心原因,是‘国朝有后,天下得安’四个大字。
——有了太子,那就有了指望啊!
说到眼下的刘荣,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的男子——尤其还是不缺女人、不愁婚娶的贵族男子,居然连一儿半女都还没有,这多半就已经能确诊了。
若非刘荣有整个太医属衙为自己作证,只怕眼下,刘荣已经要被贴上‘不孕不育’的标签……
“放心吧。”
“也是未来几年的事。”
“不出意外的话,也就是明、后两年了……”
同样一句话,被刘荣第二次说出口。
却是没人知道:刘荣为何要多加上一句‘不出意外的话’……
第214章 蛇鼠一窝
尚冠里,堂邑侯府。
自打刘荣太子监国,原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堂邑侯府,便日渐冷清了下来。
刘荣倒也没做什么;
只是自打刘荣监了国,朝野内外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便都逐渐发现:在过去,近乎无所不能的馆陶公主,似乎失去了自己的魔力。
——在过去,大家伙犯了个什么事,第一选择,便总是携礼登门拜访刘嫖。
喂饱了刘嫖的饕餮大口,就可以坐等刘嫖走一趟东宫长乐,或直接就是找上未央宫的天子启,随口提上一嘴,事儿也就平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未央宫那边,天子启不再过问朝野内外的事,监国太子刘荣那里,架子却是比天子启还大!
至少在馆陶公主刘嫖面前,刘荣这个做侄儿的,架子可比做弟弟的天子启要大多了。
见到了刘荣的面,却怎么都平不了事,这都还得是刘荣心情好、刘嫖话没说的太直白;
便是直接不见,更或是召见之后把刘嫖晾上个把时辰,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时日已久,朝野内外自也就福灵心至,明白了刘嫖这个办事处主任,已经是被监国太子‘打掉’了。
没了上门求办事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刘嫖入项降低了不止一点半点;
偏偏少府内帑,也开始有意无意婉拒刘嫖的巧取豪夺!
再加上三年前,一桩粮食生意,让刘嫖差点把堂邑侯府的家底都给赔了个精光,里外里算下来,刘嫖这几年的日子,可远比不上往日了。
常言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刘嫖险些破产,入项又骤降,这时候能给堂邑侯府送钱来的人,无疑变成了刘嫖眼中的‘厚道人’。
只是这段时日,刘嫖的堂邑侯府,却只等来过一个厚道人。
——此人出身于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田氏之后,于太祖高皇帝年间被举家迁入关中,落户长陵。
可怜百十年前的田齐王族,到了汉家,却成了累世行商的贱籍;
却是丝毫不妨碍田鼢,以长陵田氏当代少主的身份,代表绮兰殿的王夫人,以及皇十子:胶东王刘彘,与堂邑侯府往来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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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我田氏做粮食生意。”
“长安每十家米铺,我田氏便占四家;关中每百处粮仓,我田氏便独占三十处。”
“——时移境迁呐~”
“不过三年而已,眨个眼睛的功夫,我田氏万万家赀,却沦落到如今这入不敷出,坐吃山空的下场……”
堂邑侯府正堂,刘嫖含笑端坐于上首,贪婪的目光自面前,那一口口过分沉重的木箱上扫过;
耳边传来田鼢隐晦的叫苦声,也只是不著痕迹的抬眸撇了眼田鼢。
待田鼢顾自讪笑起来,这才开口道:“要说这几年,你田氏废了不少心思、力气,这话我信。”
“但若说你长陵田氏,都已经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那可就是哄总角稚童的玩笑话了。”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你长陵田氏,在当年雷厉风行;”
“少府刚贴出露布,说要卖研磨麦粉的精石磨,你长陵田氏便二话不说——豪掷千金,将少府第一批售卖的一千具石磨,给吃下了足足六百多具?”
···
“过去这几年,太子忙著在整个关中,劝农户于秋后补种宿麦。”
“磨出来的麦粉面食,更是被高门中的庖丁做出了花儿来,已然成了关中一大珍馐美味。”
“——便说你长陵田氏,手握著上千具少府出产的精石磨,为人研磨一石麦,便要收取劳资一斗。”
“单是靠著磨麦这一项,你长陵田氏,便赚的不比早些年,倒卖粮粟时少了?”
一语道破过去这些年,长陵田氏在关中的境况,刘嫖便似笑非笑的低下头;
将目光重新落到那七八口装满金饼的木箱,看了足有好一会儿,才不著痕迹的一摆手,示意仆从下人将木箱搬下去。
待客堂内被搬空,刘嫖又端起手边茶汤,皱眉轻轻抿了一嘴。
而后,方借著往外哈气的功夫,对田鼢轻轻点下头。
“田少君的意思,我明白。”
“——过去这两年,我堂邑侯府的日子,不算太好过。”
“长陵田氏有这份心,我馆陶,便是断不会矢口不认的。”
“只不过,想要让我怀有感激之情,也大可不必装出一副手头拮据的模样,来彰显这些财货得之不易、对你长陵田氏而言,又是多么艰难……”
被刘嫖一语道破小心思,田鼢却也不恼,只厚著脸嘿笑两声,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过去这些年——或者应该说,是三年前那场动荡,要说关中最惨的一家商户,显然便是长陵田氏无疑。
至于原因,正如田鼢方才所言:自打太祖高皇帝晚年时起,长陵田氏,便一直是关中最大的一户粮商。
且没有之一!
关中的粮食市场,长陵田氏至少占据著三成份额。
可千万别觉得这三成份额很少;
要知道关中,民近二百万户、近千万口,光是一年的口粮,便要消耗二万万石以上!
至于关中的粮食产出,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五万万石!
换而言之,关中这千来万人口当中,至少有三百万人的口粮、六千万石以上的粮食,是从长陵田氏手里买回来吃的!
除吃之外,还有至少同等数量的粮食,需要经长陵田氏的手,从关中漕运到关东。
每年上万万石粮食的流水,哪怕每石粮食只赚一钱,长陵田氏一年的纯利润,那也在万万钱;
更何况作为商人——作为天生逐利,能赚十块就绝不赚九块五的商人,一石粮食的利润,根本不可能只有一钱。
经年累月之下,短短几十年的功夫,长陵田氏便积攒下了万贯家财。
虽还算不上富可敌国,但若这里的‘国’,指的是关东宗亲诸侯国,如梁国、齐国之类,却也是相差无多了。
遍布关东各地的粮仓、米铺,动辄十数万万钱,乃至数十万万钱的流动资金,若是继续发展壮大下去,长陵田氏真正达到富可敌国的高度,也不过就是未来三五十年间的事。
偏偏三年前,刘荣一手磨麦成粉,搞得关中粮商哀鸿遍野不说,带头的那几家大户,更是被刘荣立为典型,于渭河边上列队杀了头!
至于长陵田氏,虽然凭借一层外戚的身份,以及过分干净的手尾而逃过一劫,却也遭受了高达十万万钱以上的损失,已然是伤筋动骨。
若非田鼢脑袋活络,在那段动荡的岁月当机立断,迅速将注意力从过去的粟,转移到了如今的‘准精粮’宿麦,长陵田氏硕大的家业,怕不是早就要被败光……
“过去这几年,何止是堂邑侯府不好过啊~”
“自打太子监国,长安城里里外外——无论是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亦或是关东的宗亲诸侯,日子都算不上好过。”
“至于我辈商贾‘贱户’,那就更不用说了。”
“也就我长陵田氏,凭著磨麦生意稳住了阵脚;”
“曾经,叱咤关中的豪商巨贾们,如今却都尽数做了古……”
自顾自说著,田鼢也不由得摇头发出一声苦笑。